拾壹、遊 記 和平村紀遊 淒涼的山雨,蕭颯的冷風,培養出萬山間一條靜寂的小河中,新肥的浪紋。一隻小小的渡船,載我過去。時在三十年十一月八日的下午三時,於貴州東部的某地。 風景雖然沉默,我心中的血流,却在猛烈地激盪,因為我渡過這小河後的任務,使我的情緒發生了絕大的衝突。同一下午視察兩個絕對矛盾的機關,我的情緒焉得而不矛盾? 大約因為地點的接近罷!地方行政當局把我視察第幾傷兵醫院和第幾俘虜收容所的任務,排在同一個下半天。這是兩個多麼不同的場合──從外表以至內心? 在傷兵醫院裏,見到四百多斷腿折臂的榮譽軍人。我在任務上代表中央,對他們講話;以熱烈的情感,致懇切的慰問;並且分給他們一點慰勞金。他們情緒上的反應,只有火山才可以比擬罷。我讚
美他們作戰時的壯烈,他們臉上表現的眞個英雄;我慰問和撫摩他們的傷痕,他們又忽然變成孩子。他們看見中央有人來慰問,眞像多年流浪的孩子,見到父母一般。他們內心的微笑和傷感,祇看他們奪眶的眼淚才可以認識。我的眼淚也要奪眶而出了。多年不流的眼淚!但是彼此的眼淚都不是通常兒女的眼淚!他們聽見我說到蔣委員長,他們不是立正,而是不斷的歡呼! 從傷兵醫院到俘虜收容所,不過二十分鐘的步行。我又要轉入多麼不同的環境裏去呀!我一邊走,一邊壓制我胸中已經奔放的感情。我有時不知不覺的把脚步放慢了。在路上凝神的在想,不,出神的在想。 我想到方才傷兵的傷,或者有些是現在的俘虜,當年蠻橫的寇兵,直接造成的。這使我多麼難過! 我又想,想到他們現在是解除武裝的人。我們中華民族的風度,是不欺侮無抵抗的人的。我們對於這些手無寸鐵的人,還要責備他們,增加他們心理上的痛苦,不算英雄。方才俘虜收容所的主持人不是告訴我嗎?說這些俘虜之中,還有反戰大同盟的組織;其中有些人還放出去過,讓他們演出東亞之光這齣反戰新劇的。我還想到中央不是派過飛機飛到日本,不投炸彈而投傳單,以勸導敵國人民嗎?何況日本的軍閥,送這些可憐的人們到俘虜收容所來,給我們勸導呢? 我想到此地,方把方才的情緒,強迫地壓制下來,邁步踏進俘虜收容所──就是當地所稱的和平村!
村裏有五百多人,其中有大學畢業生,有中小學畢業生,有工人,有小商人,有職業的士兵;還有兩個女子,一個是營妓,一個是飛機上的女無線電員。除女子而外,他們都穿著中國士兵的灰色軍服,脚上有許多還踏着木屐。他們每天有早操,有功課。他們中間的覺悟分子,──多屬反戰大同盟分子──組織得有高級研究班,時常擧行討論會,討論東亞和平問題,一般的俘虜也可以參加。他們討論出來的結果,寫成很美術化的壁報。後來他們揭了一張下來送我。 他們的籍貫,分散在日本各地。他們被俘的地點,在中國每一戰場。在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山東等處來的不必說;還有從太行山、中條山來的;更有一個是從天津附近靜海縣解來的。這是因為中國游擊隊要表示他們力量達到的範圍,所以有這種遠道「獻俘」的擧動。地面來的不算,還有天上掉下來的呀! 堂堂的中華民國,究竟寬大。在這香港交通還能維持的時候,我們准許俘虜和他們的家庭通信。他們的家庭有時也還有衣物和金錢寄來。我們有這寬大的精神,可是日本政府却大大不同了。凡屬原係小商人等項職業的俘虜,日本政府才准他們的家庭寫信和寄衣物來;至於職業軍人被俘的,他們的通信權和家庭寄物權,却被他們自己的政府剝奪了!「其存其歿,家莫聞知。」這是日本政府有意為他們「出征軍人」造成的痛苦。 最可笑的是他們的親戚故舊,在和平村裏初次會見的情形。新來的人對於原來在和平村的親友,驟然相見,幾乎不敢相認。凝視半晌,才開口問道:「你不是戰死了嗎?你的屍灰都作『無聲凱旋』
了,為什麼你還在此地?」是的,他疑心「眼見鬼」了!日本的屍灰,原來有這種的妙處! 我生平演講,那怕是對我自己的學生,常常不願意用「訓話」兩個字。但是這次就承受了「訓話」兩個字罷!這番訓話是下午五點開始的。我在臺上講,臺下有十六枝鉛筆在筆記。這種大規模筆記隊的陣容,構成我生平第一次闊氣的演講,不,是訓話。 我相信板起面孔來講是沒有益處的,所以我完全用教育者口吻來說法。我首先描寫日本的風景,描寫家庭的甜蜜,以動他們思鄉之念,由此以打動他們的心弦。再進一步去告訴他們侵略戰爭的獰惡,使他們捫着良心,為因日本侵略戰爭而離鄉背井妻離子散的中國人想想。更進一步,使他們認識日本前途的危險。他們的軍閥盲動,如何毀滅了明治苦心建立的日本帝國基礎。我不謾罵他們,我要他們反想;我不責備他們,我要他們心服。最後,我提出一個口號,勉勵他們「以後永不做武裝屠殺的鬥士,而做和平幸福的先鋒。」 我想這番話不見得毫無影響。我講過以後,退到休息室來,他們在會場裏已經推出三個代表來見我。據他們說,他們聽了很感動。他們拿了一張條幅紙請我寫字,我就提筆寫了「願諸位以後永不做武裝屠殺的鬥士,而做和平幸福的先鋒」兩行字,留下做個紀念。他們又要請我在第二天來吃飯,並且要開一個歡迎游藝會來歡迎我。我低頭想了一想,也答應了。 正是第二天,九日的下午六時,我又渡過了這條靜寂的小河,還是冒著濛濛的細雨,重行踏進和平村來。俘虜做了三盤大菜,其中一盤盛着一條大魚,上面堆了花。我吃了兩筷,覺得太生。可見這
菜是中國作法,還脫不了日本味口。 飯完以後,游藝會開始了。開場就是歡迎詞,一連三篇!第一篇是用中文寫成的,先由日本俘虜唸,再由日本俘虜翻譯。第二篇是日本文的,也由日本俘虜譯成中文。第三篇是英文寫的,由日本俘虜宣讀。聽說宣讀的人是一個日本慶應大學的學生。我洗耳恭聽,也只聽懂了百分之二十。 歡迎詞畢,由二十幾個高級班的分子,在臺上合唱「起來!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個中國抗戰歌。接上就是一齣獨幕劇。劇情是表演明治維新以前日本社會思想混亂的情形。臺上四個人,代表四個人生態度。一個是和尚,天天喝酒玩女人。一個女人,天天賣弄風騷,以喝酒、賭博、玩和尚為事。一個游浪者,天天在街頭吹蕭,瞎唱,要錢過活。最後出來一個武士,也是醉醺醺的狀態,提了一口倭刀亂砍。那時候正值這女人與和尚在調情,於是他一刀把和尚砍死。砍死以後,他引吭高歌一曲;唱完後擲刀倒地。據和平村中一位主持人姚開白先生對我翻譯這歌詞大意是:這武士自述知道砍死了人,而自己不知道為什麼要把這人砍死,於是感覺到迷惘和悲哀。是的,這正是日本武士道的迷惘和悲哀! 正戲上臺了。這是一齣三幕劇,描寫日本貴族階級與平民階級的分野。劇情的大意是,日本當年盛行「高利貸」。有一個酒店的主人欠了放高利貸的人的錢,這人前來索債,這酒店主人還不出。但是他有一個漂亮的女兒,被這放高利貸的人看中了。主人既然還不出錢,放高利貸的人便要搶他的女兒。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一個伯爵的兒子,西裝革履在店門口出現了。他把這凶狠的放高利貸的人
趕走。但他自己看到這漂亮的女子,又一見傾心。可是按照日本的社會風尚,貴族和平民是階級懸殊,不能通婚的。這位熱戀的青年怎麼辦呢?他於是心生一計,想把這個酒店主人喬裝貴族,去見他的父親,強認作這是一頭門當戶對的親事。可是這個幾十年開酒店的老頭子,實在生活習慣,舉止言詞,太不可救藥了。於是他又另打主意,想在改造這個女孩子的哥哥。他開始了對他訓練的工作。他告訴他,當他去見老伯爵的時候,老伯爵是要考試他一下的。老伯爵一定先要拿一把最心愛的劍出來給他看,要他說出這劍的來歷。他便先把這劍的歷史教會他。於是老伯爵知道這少年是出自有教育的家庭。按照老伯爵的習慣,第二步就是要這少年和他的兒子比劍。他兒子的劍術是第七段,於是他們約好,由他輸給這少年一劍,是老伯爵看了這少年劍術高明,聯想到他的家庭門第一定很好。那知道這少年,就是這女孩子的哥哥,是個傻子。教來教去也教不會,鬧得笑話百出。這頭親事,也就完了。這是因階級而造成的愛情不自由。 我看到第二幕終了以後,時間已到深夜十一點半。我還要過渡囘到旅舍。於是招呼他們繼續演下去,我先離座了。他們還要我稍停一下,將第三幕暫停,提前表演一個壓臺的跳舞。 這跳舞是單人表演的。在舞者出臺以前,由一個日本俘虜先行報告,說:「這位舞者是東京附近某個小城裏的跳舞教師,在東京也上過臺,頗有一點名氣。現在由我們日本的軍閥,把他送到和平村來,表演給羅先生看!」這個舞者於是裸體的腰圍一匹紅綢,「巨躍三百,曲踊三百」的舞起來了。跳了一段,高歌一段,似乎有點悲感的情節。
舞完了,我也起身了。忽而有一個俘虜提議,要高呼「羅先生萬歲」三聲送別。他們居然都站起來叫;而且叫的時候,是兩手並擧的。我一生沒有人叫過我萬歲,有之,自日本俘虜始! 這是子夜的時分,三五個小燈籠,照不見崎嶇山路上的積雨;到了河邊,走上渡船,這羣小燈籠映在河流裏,組合為點點的星光,不斷的移動,有時竟成細長的光柱或光繩,倒也美麗。 囘到旅舍,展轉不能成睡,稍一閉眼,就看見一面是傷兵醫院,一面是和平村。所有經過的情形,無不歷歷在目,我胸中矛盾的熱流,又激盪起來了。最後在入睡以前,忽然眼簾底懸出一幅地圖,把這兩種情景遮蓋了。這是一幅完整的中華新地圖,象徵我們國家民族的偉大! 三十年十一月,貴州。 按:本文曾輯入「黑雲暴雨到明霞」,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初版,重慶商務印書館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