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篇開端的時候,我有一句話要預先申明,就是我也是曾經從事過新聞界的人,所以我知新聞 界的內容很詳細;但是我雖曾處新聞界中,却又等於處在新聞界外,所以能以有第三者的眼光,說幾 句「局外話」。現在中國新聞界的情形,異常複雜,卽欲批評,亦無從說起。不得已,乃以本篇專爲 普通一般居心無他的報紙說法。凡機械報、金錢報、評花評戲的小報,都一槪置而不論。我方纔引古
人的話說「惟善人能受人盡言」,我現在想我國的新聞記者都是善人,所以敢把我對於現在新聞界的 感想詳細一說。望諸君平心靜氣,一問本心纔是。 我第一件對於現在新聞界最不滿意的,就是新聞記者缺少常識,一般新聞記者,除了最少數是受 過完全敎育的,或是眞有志向學的而外,其餘約分二類:一類是「斗方名士」同「末路官僚」;一類 就是墮落的靑年。兩類人大都祇會做幾篇「策論式」的論說,甚至中學敎育都未曾受完,就來「搖筆 縱談天下事」了。前幾月我看見北京報紙上登了一篇「新聞記者之必須品」的諧文,裏面開的只有「 兩湖課藝新編」、「飮冰室文集」等四、五部書。這篇文雖然有點刻薄,但是每看各報議論,却也同 看十幾年前的「兩湖課藝新編」、「飮冰室文集」差不多,不知新聞的天職何等重要;新聞記者所必 備的學問,何等繁多。對於政治方面的記載,必須精通政治、法律、財政等學.,對於社會方面的記載 ,必須深硏社會、經濟、心理等學;對於外交方面的記者,必須熟悉歷史、國際法、外交史等學.,對 於記載各事的手腕,又須借重文學、美學、哲學。你看科目這樣的繁多,新聞記者是容易當的嗎?輿 論是容易代表的嗎?世上的人,對於做不來的事,偏要去做,是終久要失敗的。不過其中有個遲早的 問題罷了!所以我勸那一類的人,可收手的時候,早點收手。那二類的人,趕快去求學,十年之後, 出來當一個「名實相符的新聞記者」,倒也不遲。我有個朋友舍我知道此中情形很熟。他對我說起, 也深爲那第二類的人發愁;他現在發憤求學,正是最好榜樣。我還有一位舊同學陳淸華君,他在美國 加利福尼大學已經畢業,現在舊金山辦報。他寫信對我們說:「吾輩甫得一知半解,便舞筆弄墨,高
談大事,設與倫敦太晤士報的記者一談,能不愧死。」諸君聽了,自己且囘心想一想看。 因爲記者缺少常識,所以一切紀事的眼光,非常之短。天天的職務,祇是抄襲盲從。今天朋友來 談了幾句時事話,他夜間就寫出來做他的「大事記」。今天那位要人說了一番酒餘飯後的意見,他就 立刻抄下來做他的特別要聞。應於大勢,不應於大勢,合於邏輯,不合於邏輯,是不問的,祇要塡得 滿那一欄好了!你看二、三年來世界大勢何等緊急;關於中國,何等重要。但是國內大多數新聞記者 的眼光,都不出國門一步。因爲一般名人要人都是勤於國內不談外事的,所以新聞記者也就跟着不談 了。我問他們何以跟着不談呢?他說:「談了沒有人看」。我說:「沒有人看的原因,雖是狠多,但 是你們新聞家對於世界的大事,不能編成一種有系統的記載,是一個最大原因。你們的對外硏究,以 爲譯出了幾個路透電就完了事,其餘就可以不問了 (申報上載有歐洲特別通信,實是萬分難得)。若 是諸君便的時候拿出幾份倫敦、紐約各大報紙所記載的遠東事情,與諸君所記的世界事情,兩兩比較 ,諸君能不慚愧嗎?現在因爲諸君記載不善,所以社會上不願意看,因爲社會上不願意看,諸君也就 不願意記了。這樣快刀斷麻的法子,實在佩服。但是因爲諸君不願意記載,那想看的人也沒得看,那 不想看的人,更是根本忘記了。現在世界大戰已經完畢,「處治遠東」、「國際同盟」的一種聲浪, 滿布天地,獨有我們中國人如醉如夢,永不得知。目前雖欲得知,恐怕已經來不及了。豈不傷心!將 來如果編起亡國史來,諸位目光盈寸的新聞家,能逃得了萬世公論,不負一點責任嗎」?這番話是我 對我的親切朋友說的,諸君以爲是偏激呢?還是公論呢?
還有一件事,也是因爲新聞記者缺乏常識所發生的,就是各報無精確的評論。我天天看報,覺得 一切評論都是不痛不癢的調頭。大約可以分爲三派:一種是「道學派」;一種是「詼諧派」;一種是 「莫名其妙」派。除了這三種之外,欲求一精確獨到痛快淋漓的評論,眞是「百不一覩」。「莫名其 妙派」不但看報的人看了莫名其妙,就是記者寫的時候,恐怕連自己也莫名其妙,這派可以不必說 了。至於那種「道學派」的評論,天天祇曉得提出一個「誠」字,或是一個「決」字,或是「箴某某 人」,或是「勛某某官」等字樣來做題目,滿口所說的都是「人譜」、「格言」、「聯璧」、「五種 遺規」幾部書裏的話,自命爲「道氣古風,訓勵末俗」的人物。遇着此種材料缺乏的時候,就搜出三 、四十年前「論楊月樓案」一類的筆記,出來充數,以示維持風化。我以這派人如果是怕政府社會都 忘却了格言,那就把「人譜」等書印在報上,却也痛快,何必今天背一節,明天背一章呢?如新聞記 者見到了政府社會有不誠不決的事,那就把這件事明明白白說出來好了,何必「隔靴抓癢」,令人難 過呢?「詼諧派」的評論,雖是報界另一法門,爲英國斯委夫特SWift 一派所用過的;但是也有兩種 流弊,一是太詼諧多了,看的人徒發一笑,就是重要問題,也不把他當作正經事看待;一是詼諧的時 候,往往令人眞意不明;所以我盼望做這類評論的記者先生,也要稍爲留意一點「徐徐云爾」的時評 ,實在不見高妙。總之,報紙上的評論,不是僅爲規勸政府而設的,是爲普告社會而設的;不是爲受 高等敎育的人而設的,是爲一般人民而設的。所以總須就事論事,莊諧並出,以「明白精確、獨具眼 光」八個字爲主,「不關痛癢」「人云亦云」的話,日後以少說爲是。
近來的新聞界似乎對於「新聞道德」,也缺少一點,我說的「新聞道德」,並不是一定說新聞記者 敲竹槓的問題;新聞記者敲不敲竹槓,是沒有證據,我不敢說的。我所說的新聞界沒有道德,一件就 是「逢社會之惡」;他國新聞界是開導社會的,我國新聞界是逢迎社會的,眞眞可嘆!近來社會不願 意有世界眼光,新聞記者也就不談國外的事;社會不好學,新聞記者就絕口不談學問;社會喜欺詐作 惡,新聞記者就去捜輯許多小新聞,來做他們的參考.,社會好淫樂,新聞記者就去徵訪無數花界伶界 的消息,來備他們的遺忘。這番話不是我言之過甚,乃是實在有的。兩年以來,更發達了!北京的報 紙,除了小報幾十種不計外,其餘大報之後,也紛紛增設評花評戲的附張。北京日報從前算是正經一 點的,去年也都設了消閑錄登載滿紙的「花詢」。我以爲也就够了,不料他還要印出種種的照片,來 替一般倡妓分「訪單」。諸君想想,這是何等行爲!近日上海幾位駐京通信員,辦了 一種京報算是消 息靈通的報紙;但是也不免附一張小京報。現在小京報聽說也在徵求訪單呢!略擧一二事,北京新聞界 的情形可以看見了。至於上海本是新聞發祥地,報紙都是地位狠穩,無論如何能站得住的。不料去年 一種有身份的報,也要添出一張小報來,裏面載了些什麼「花國花總統」的消息,同人家太太小姐的 佚事,弄得一班靑年、學生,天天離不了這些新聞。請問這些新聞對得這些靑年學生住嗎?其餘若探 海燈黑幕大觀種種花門,更不消說了,眞是可惜!以上所說的都免不了「有心逢迎社會」的嫌疑;還 有那無心與社會生惡影響的,就是廣吿,廣吿雖不是記者所管,但是新聞記者是覺醒社會的「木鐸」 ,也應該負點連帶責任纔是。我每每拿起一張報紙來,無論前面後面,常有「賣春藥」、「醫梅毒」
的廣吿,「血肉模糊」一大片。西洋大報紙中幾曾有這樣怪現象呢?(蔡孑民先生七年十月在新聞硏 究會演說,也特別提出這層,引以爲憂。)其餘賣穢書、賣假貨的廣吿,更不必說了。(西洋報紙對 於一切賣貨廣吿,大都先經審査,然後登入。民國四年「甲寅雜誌」曾以此爲例。)現在問來登廣吿 的人,他說「我是營業呀」!問報館,他說「我也是營業呀」!唉!營業!營業!社會上一切的罪惡 ,借你的名字去做好了!我以爲中國社會汚濁的情形,不過是-時的現象;若是有人提倡,終有廓淸 的一天。廓淸的責任就是新聞記者的天職。現在新聞記者也同社會一樣,那中國的社會眞是「萬刼不 復」了 ;現在中國識字的人是一天多一天;祇要記者有手腕,僅可以不需用評花評戲的小新聞,而能 使報紙一天暢銷一天。這不是我的空話,現在美國意里諾意、英國倫敦各大學裏的新聞科均異常發達 ,出的書也很多;稍一硏究,便可相信的。英國郵報、太晤士報每種一天總要銷二、三百萬份,我國 銷路最廣的報,一天祇得二萬份上下;雖是英國的文化發達,但是也差不了許多呢?此事「非天授乃 人爲」是可以知道的!有人說廣吿嚴加淘汰,報館不免虧本。我以爲這是可以不必慮的,若是報上的 廣吿,個個可靠,那不但報紙的名譽可以增進,就是被登廣告的貨物,身價也就日高了,人家的廣告 ,何樂而不送來登?所以我說若是報紙能取締廣告,日後廣告反可加多。不過過渡的時候,稍爲受點 影響罷了! 資本充足,地位穩固的報紙,何妨出來一試呢?新聞記者常駡官僚得「造孽錢」。我以爲若是從 「貽誤靑年」、「流毒社會」得來的錢;比官僚「造孽錢」好得多少呢?又有人說:「你所說的是社
會的罪。今日的新聞家,不幸而生在這種的社會裏面罷了」!我說:「這是社會的罪惡,我也十分承 認,但是我問你世界上還是報紙改良社會呢?還是社會改良報紙呢!」我望新聞記者想一想。 以上所說,是我對於現在新聞界不滿意的感想,但是我對其中的好處也不敢一筆抹殺。且把他分 別提出來一說。近來報紙上第一件「差強人意」的事,就是有許多報都有了高等通信員(這個風氣, 是黃遠生開的),有幾封通信都能將政局內幕,詳細揭出,而且有統系,這是很好的(時報有幾個通 信員專說笑話,實在太空虛一點)。若是他們能够把世界的情形,也能如此記載,那就「盡美盡善」 了!第二件就是國內的情形,有時頗詳,編輯取材,也比前幾年進步;不過進步稍遲,未能如我們心 中所預想的。第三件就是今年北京同上海的新聞記者,知道同他國新聞界連絡,有渡日考察等事,足 以爲他日「國民外交」的援助。但是我還望他們繼績進行。足跡還遠-點豈不更好嗎?總之,大戰以 後國際間趨重一種「平民統治的外交政策」.,美國大總統威爾遜的演說與通牒,又口口聲聲說到「世 界有組織的輿論」,我們國內各位新聞記者,又安得不放大眼光以擔負這個重任嗎? 統而言之,我上面所說的,那是我良心上的主張,並非攻擊那個。我新聞界的好朋友也很多,要 求他們見諒。我之所說,乃求其「心之所安」。處於此刻政治同社會中間,諸位的痛苦,我也是知道 的。不過我望於諸位的心太切,所以責難的話愈多。亦惟諸君是「賢者」,所以敢責難;惟諸君是「 善人」,所以敢盡言。冒昧之處,望諸君指敎纔是。民國七年十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