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氣淋漓的傅孟真 感情不容許我寫這篇文章,可是道義不允許我不寫這篇文章。孟真有知,當知道我此時心頭的難 受。 在這萬方多難的時候,突然看見國家民族喪失了這樣一箇最英勇的鬥士,教育文化喪失了這樣一 股向開明進步和近代化推進的偉大原動力,已經夠使我悲痛了,何況這箇人是我三十四年的生死道義 之交,打不散,罵不開的朋友。 我雖然傷感,可是我準備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卻是準備屏歛感情,盡量客觀地描寫一點我在三十四 年來認識的傅孟真。 大家卻要首先放在心裏,光芒四射的傅孟真, 斷不是這篇文章所能盡其萬一。 我和孟真是民國六年開始在北京大學認識的。他經過三年標準很高的北大預科的訓練以後,升入 文科本科,所以他的中國學問的基礎很好,而且瀏覽英文的能力很強。這是一件研究中國學問的人不 容易兼有的條件。我是從上海直接考進文科本科的學生,當時讀的是外國文學,和他的中國文學雖然
隔系。可是我們兩人在學問方面都有貪多務得的壞習慣,所以常常彼此越系選科,弄到同班的功課很 多,就在哲學系方面,也同過三樣功課的班。我們開始有較深的了解,卻在胡適之先生家裏。那是我 們常去,先則客客氣氣的請教受益,後來竟成為討論爭辯肆言無忌的地方。這時期還是適之先生發表 了改良文學芻議以後,而尚未正式提出「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也就是未正式以文學革命主張 作號召以前。適之先生甚驚異孟真中國學問之博與精,和他一接受以科學方法整理舊學以後的創獲之 多與深。適之先生常是很謙虛的說,他初進北大做教授的時候,常常提心吊膽,加倍用功,因為他發 現許多學生的學問比他強。(抗戰勝利後的第二年,適之先生於北大校慶之夕,在南京國際聯歡社聚 餐時演講,就公開有此謙詞。)這就是指傅孟真、毛子水、顧頡剛等二、三人說的。當時的真正國學 大師如劉申叔(師培)、黃季剛(侃)、陳伯弢(漢章)幾位先生,也非常之讚賞孟真,抱著老儒傳 經的觀念,想他繼承儀徵學統,或是太炎學派等衣鉢。孟真有徘徊歧路的資格,可是有革命性,有近 代頭腦的孟真,決不徘徊歧路,竟一躍而投身文學革命的陣營了。以後文學革命的旗幟,因得孟真而 大張。 在這當兒,讓我小小的跑箇野馬,說一件孟真那時候頑皮的趣事,以見孟真那時候的學問基礎; 何況寫文章跑野馬原是孟真的慣技。就在當時的北大,有一位朱蓬仙教授(注意不是朱逷先先生), 也是太炎弟子,可是所教的文心雕龍卻非所長,在教室裏不免出了好些錯誤,可是要舉發這些錯誤, 學生的筆記終究難以為憑。恰好有一位姓張的同學借到那部朱教授的講義全稿,交給孟真。孟真一夜
看完,摘出三十幾條錯誤,由全班簽名上書校長蔡先生,請求補救,書中附列這錯誤的三十幾條。蔡 先生自己對於這問題是內行,看了自然明白,可是他不信這是由學生們自己發覺的,並且似乎要預防 教授們互相攻詰之風,於是突然召見簽名的全班學生。那時候同學們也慌了,害怕蔡先生要考,又怕 孟真一人承擔這個責任,未免太重,於是大家在見蔡先生之前,每人分任幾條,預備好了,方才進去 。果然蔡先生當面口試起來了,分擔的人回答的頭頭是道。考完之後,蔡先生一聲不響,學生們也一 聲不響,一鞠躬魚貫退出。到了適當的時候,這門功課重新調整了。這件事可以表示一點當時的學風 。我那年不曾選這樣功課,可是我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退出來以後,箇箇大笑, 我也幫了大 笑。 那時候學生物質的生活非常樸素簡單,可是同學間的學術興趣,卻是配合成一幅光怪陸離的圖案 。我住在校外松公府公寓,孟真住在校內的西齋四號。我早晨到校上課之前,首先要到他房裏談天, 他沒有起來的時候,我有時掀他棉被,他頗引以為苦,氣得大叫。他房間裏住了四個同學,一個顧頡 剛,靜心研究他的哲學和古史,對人非常謙恭;一個狄君武(當時名福鼎),專心研究他的詞章,有 時唱唱崑曲;一個周烈亞,阿彌陀佛的在研究他的佛經(後來他出家在天目山做了方丈);一個就是 大氣磅礡的傅孟真,和他的一班不速之客的朋友羅志希等,在高談文學革命和新文化運動。這是一個 什麼配合!可是道並行而不相悖,大家還是好朋友。 民國七年,孟真和我還有好幾位同學抱著一股熱忱,要為文學革命而奮鬥。於是繼新青年而起組
織新潮社,編印新潮月刊,這是在這個時代中公開主張文學革命的第二個刊物。我們不但主張,而且 實行徹底的以近代人的語言,來表達近代人的意想,所以全部用語體文而不登載文言文。我們主張文 學主要的任務,是人生的表現與批評,應當著重從這個方面去使文學美化和深切化,所以我們力持要 發揚人的文學,而反對非人的與反人性的文學。我們主張學術思想的解放,打開已往傳統的束縛,用 科學的方法來整理國故。我們推廣這種主張到傳統的社會制度方面,而對固有的家族制度和社會習慣 加以批評。我們甚至於主張當時最駭人聽聞的婦女解放。新潮的政治采色不濃,可是我們堅決主張民 主,反封建、反侵略。我們主張我們民族的獨立和自決。總而言之,我們深信時至今日,我們應當重 定價值標準,在人的本位上,以科學的方法和哲學的態度,來把我們固有的文化,分別的重新估價。 在三十年前的中國,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的離經叛道,驚世駭俗。我們主張的輪廓,大致與新青年 主張的範圍,相差無幾。其實我們天天與新青年主持者相接觸,自然彼此間都有思想的交流和相互的 影響。不過,從當時的一般人看來,髣彿新潮的來勢更猛一點,引起青年們的同情更多一點。新潮的 第一卷第一期,複印到三版,銷到一萬三千冊,以後也常在一萬五千冊左右,則聲勢不可謂不浩大。 到了民國八年上半年,文學革命運動已經擴大為新文化運動。等到五四運動的巨浪發生,更把他澎湃 至全國的每一個角落,這般偉大的思潮,在許多方面很像是十八世紀後期由法國開始,以後瀰漫到全 歐的「啟明運動」。(這個運動,英文名叫 Enlightenment,意為啟明。而德文稱為 Anfklarung 帶 廓清的意義,似更恰當。)
新潮能有這種成就,得力於孟真為最多。當時孟真和我雖然一道從事編輯的工作,可是孟真實為 主編,尤其是開始的幾期。孟真把握新文化運動的主張很堅定,絕不妥協,而選擇文章的標準又嚴。 他批評的眼光很銳利,而自己又拿得出手。許多投來的稿,我們不問是教員或同學寫的,如果還有可 取,就老實不客氣的加以刪改。我雖然同他一道做刪改文章刀斧手,然而看見他這樣嚴格的標準,使 我對於自己的稿子,也有戒心,不能不先慎重一點,才敢交出來。從這方面來說,我深得孟真的益處 。益友之所以對友能益,這就是一個例子。當時我的文章,雖然也有人喜歡看,可是我總覺得不如孟 真的厚實,這使我常常警惕在心。(我們後來重看當年我們在新潮上的文章,常覺慚愧。至少我對於 我所寫的,永遠不願再印;可是在那時候擴清和興奮的力量,據說確是不小。)我們在辦新潮以前和 在辦新潮的時候,有一件共同的嗜好,就是看外國書。因為第一次大戰時外匯非常便宜,所以我們每 人每月都能向日本丸善株式會社買幾本新書;而丸善又非常內行;知道我們的味口,於是凡是新到了 這類的書,常常用「代金引便」(即向郵局付款提書)的辦法寄來,弄到我們幾個手上零用錢都被他 吸光了,有時眼見要看的書到了而無錢去取,祇得唉聲嘆氣。我們常是交換書看,因此增加了許多共 同的興趣和見解。當年孟真不免有一點恃才傲物,我也常常夜郎自大,有時彼此間不免因爭辯而吵架 。有一次吵得三天見面不講話。可是氣稍微下去一點立刻就好了, 因為我們有許多共同的理想, 共 同的認識,以後成為彼此人格間的信任。我們都不免自負 , 可是我們都能努力做到屈伏在道理的前面。
孟真在五四的前夕,是參加發難的大會的,為當時被推的二十箇代表之一。五四那天,他是到趙 家樓打進曹汝霖住宅的。不知為何第二天在開會的時候,有一箇衝動到理智失了平衡的同學,同他打 了一架,於是他大怒一場,賭咒不到學生會裏來工作。可是他在旁還是起勁,大約他看見書詒出來主 持一切,他可以放心了。就在五四那年的夏天,他考取了山東的官費,前往英國留學,進了倫敦大學 研究院,從史培曼(Spearman)教授研究實驗心理學。這看去像是一件好奇怪的事,要明白他這種舉 動,就得要明白當新文化運動時代那一班人的學術的心理背景。那時候,大家對於自然科學,非常傾 倒,除了想從自然科學裏面得到所謂可靠的知識而外,而且想從那裏面得到科學方法的訓練。在本門 以內固然可以應用,就是換了方向來治另一套學問,也可以應用。這是孟真要治實驗心理學的原因。 孟真為了要治實驗心理學,進而治物理、化學和高深的數學。他對於數學的興趣比較濃,因為他在國 內的時候,就喜歡看邏輯的書,研究皮爾生的「科學規律」(Karl Pearson Grammar of Science)和 或然律(Law of Probability)。後來像金斯J.M.Keynes所著的或然律研究(Treatise on Probability) 一類的書,都是他很欣賞的。所以可以說,孟真深通科學方法論。當然以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的傅孟真 ,他的興趣決不會限於一方面。他對英國的哲學、歷史、政治、文學的書籍,不但能看,而且能體會 。我想他對於蕭伯訥的戲劇,幾乎每本都看過,所以蕭伯訥死後,他有做文章批評的資格,而且批評 得很深刻。(可是孟真所了解的易卜生主義,最初卻是蕭介紹的。)以後到了德國,因為一方面受柏 林大學裏當時兩種學術空氣的影響(一種是近代物理學,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勃朗克的量子論,都
是震動一時的學說;一種是德國歷來以此著名的語言文字比較考據學);一方面受在柏林的朋友們如 陳寅恪、俞大維各位的影響,所以他到柏林大學去既聽相對論,又聽比較語言學。他有了許多科學的 方法和理論,又回頭發現了他自己曾經儲藏下的很豐富的中國歷史語文的知識,在此中可以另闢天地 ,所以他不但配談科學,而且是具備了解一般科學範圍的通才,並且更配做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 所的所長了。這是孟真忽而研究中國文學,忽而研究實驗心理學,忽而研究物理、數學,忽而又成為 歷史語言學的權威的過程。 還有一種,這群人的學術的心理的背景若是明白了,可以幫助了解當時那種旁徵側挈,以求先博 後專的風氣。因為當時大家除了有很強求知慾而外,還有想在學術裏求創獲的野心。不甘坐享現成, 要想在浩瀚的學流之中,另有會心,「成一家言」。這種主張裏,不無天真幼稚的成份,可是其勇氣 雄心,亦不無可嘉之處。朋友中如陳寅恪雖自謙謂所治乃「咸同之間不古不今之學」,其實他從哲學 、史學、文字學、佛經翻譯,大致歸宿到唐史與中央亞細亞研究。而其所通,除近世重要文字外,還 有希臘、拉丁、梵文、巴理文、中波斯文、突厥文、滿文、蒙文、藏文等,供他參考運用的總計不下 十六、七種。他是由博到精最成功的一個人。俞大維則天才橫溢,觸手成春;他從數學、數理邏輯到 西洋古典學術的研究,(即希臘、羅馬學術思想的典籍所謂 Classical Studies);從歷史、法理、到音 樂,再從音樂到開槍放炮的彈道學,和再進而研究戰略戰術。我想他心目中最嚮往的是德國大哲學家 萊白尼茲(Leibnitz)是不見得十分冤他的。如毛子水本來是研究數學很好的,不幸他的中國學問比他
的數學更好,於是他就以數學的精神應用到中國文字考據學上去。他在德國研究科學地理,然而在柏 林大學的古典學問空氣之中,又愛上了希臘文,於是他研究了去把利瑪竇所譯幾何原本改譯一遍,也 許是純粹由於智識的興趣,也許其下意識中帶了一點要和這位最著名的耶穌教士的最著名的譯本爭勝 ,這我可不一定知道了。諸如此類的情形還有,我所寫的不過是那個環境裏的空氣。孟真是好強好勝 的人,這種空氣自然更刺激他博學好問的精神。孟真在這階段裏學術思想變遷的過程,我在上面已經 簡略的說過。其實他涉略的範圍尚不祇此。有一天,在柏林康德街二十四號中國餐館吃晚飯,孟真夾 了一個其重無比的書包來了。經我們一檢查,發現了三厚本一部的地質學。子水是不甚開玩笑的,可 是這次卻很幽默的說道:「這部書是『博而寡約』,傅孟真讀他是『勞而無功』」。這話當時氣得孟 真直跳,可是大家都默認這個幽默中的真理。現在有人誤以為我的學問很博,其實那有這回事。他們 才是真正的淵博,我見到這些大巫,比小巫都不如呢!在民國十二年至十四年之間,不期然而然的, 這些人大都集中在柏林。如趙元任、徐志摩、金岳霖諸位,也時來時去。有時候大家在晚上閒談的時 候,各拈妙諦,趣語橫生。回想起來,真是人間一種至樂,可是此樂已不可再得了! 若是新文化運動好比法國的啟明運動, 那麼上面說的風氣, 也頗有一點像當時法國「百科全書 家」(Encyclopaedist)的風氣。雖然各人的造詣和成就,各有不同,也就各有千秋,絕難對比。而孟 真的號召力和攻擊精神,則頗與伏臺爾(Voltaire)相似。他們都願意為自由和開明而奮鬥,對於黑暗 和頑固有強大的摧毀力,而且愛打抱不平,也是相似之處。不過伏臺爾不免刻薄,而孟真則厚重,伏
臺爾有些刁攢古怪,而孟真則坦白率真。我笑他有時把伏臺爾的精神,裝在賽繆˙約翰生(Samuel Johnson)的軀殼裏面(約翰生是大胖子)。孟真在後來對伏臺爾的觀念容有改變,我不知道,可是在 當時他卻是恭維他。我有一次和孟真開過一個大玩笑,大約是民國十三年,蔡先生重到德國,孟真和 我,還有幾位同學,陪蔡先生同遊波次坦的無愁宮(Sane Souci),行經佛雷德烈大王招待伏臺爾住的 房間,房中有一個大理石雕刻的伏臺爾像,非常精美。孟真頗為欣賞流連。因此落後了。我回身去找 他,同他回群以後,蔡先生問我孟真在看什麼。我以頑皮帶笑的態度,當面編了一個故事,說:孟真 在對伏臺爾深深一鞠躬,口中唸唸有詞,我聽他唸的是什麼,原來是李義山「詞客有靈應識我,霸才 無主實憐君」那兩句詩。孟真氣得要上前來打我。我大笑向蔡先生側邊一閃,蔡先生也不禁失笑,於 是孟真的幽默跟著就恢復了。至於說到孟真像約翰生,他倒不以為侮的;有時他拍拍肚子,還以他自 己是胖子自豪。約翰生在他的時代的英國,名重一時,為文人學者集團的中心。他有淵博的學問,極 健的談鋒,他的一言半句,別人以為字字珠璣。他有一個信徒,名叫鮑斯威爾(Boswell),常常不使 他知道,躲在椅子背後記錄;有時被約翰生發現了,還要把他趕走。可是以後根據這些材料,鮑斯威 爾寫了一部約翰生傳,為至今傳誦的不朽之作。我現在覺得最可惜的是孟真不曾有過這樣一個鮑斯威 爾,使他許多思想,許多見解,許多名言俊語,自私一點說罷,甚至於我們吵架的話,不曾有人記下 來。李濟之說:「你說孟真與伏臺爾有相像之處,在反對愚昧一點,的確相像。最可惜的是伏臺爾活 到八十四歲,把他要寫的都寫完了,但孟真祇活到五十四歲就死了,他的滿肚子的學問,滿肚子的見
解,正在成熟的時候,正在開始寫的時候,忽然死去,真是最可傷心的事,不可補償的損失。」我聽 了祇能仰天長嘆道:「天夫!天夫!何奪我孟真之速也!」 孟真比我回國為早 , 他在廣州中山大學擔任教授,兼任文學院長。以後我加入了北伐的工作, 於北京克復後,我任國立清華大學校長,他任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同在一個讀書時代的 故鄉,過從又親密起來。他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時所樹立的標準很高,觀念很近代化。他的主張是要辦 成一個有科學性而能在國際間的學術界站得住的研究所,絕對不是一個抱殘守缺的機關。他對於外國 研究中國學問的漢學家中最佩服的祇有兩個人, 認為其餘的許多都是洋騙子, 一個是瑞典的高本漢 (Karlgren)講中國語音學的專家;一個是法國的伯希和(Pelliot),講中國唐史、中央亞細亞研究的 專家。這兩個人對於中國學問的科學性的造詣,給了孟真很大的刺激。可是孟真辦理歷史語言研究所 的成績,反過來得了他們兩人很深的敬佩。行家的事,祇有行家真能懂得。歷史語言研究所的集刊和 分刊,得到國際學術界很高的重視,這研究所的本身也取得了國際學術界很高的地位。這自然是經由 許多學者協力造成的,可是孟真領導的力量是不可磨滅的。他不祇能領導,而且自己真能動手呀!他 辦的祇是這一個研究所,但是他常為整個中央研究院策劃。因為他是能貫通中西的通才,所以他的意 見,常有壓倒的重量,因此許多人以為他好管閒事而討厭他,可是他卻不管一切,因為他認學術是國 家之公器。 以後我長中大,他仍在北平,祇是我們易地開會的時候,才能相見。不見要想,見面就吵,真是
奇怪的事。這幾年中可以為他高興的,就是他能和俞家八小姐大綵女士結婚,使他得到許多精神的安 慰和鼓勵。俞家的兄弟姐妹,我個個都很熟,個個都非常的聰明,大綵自然也是卓越的一位。孟真常 是向我恭維大綵的小品文如何寫得好,小真書如何寫得好,他言之津津有味。有一次我和他開玩笑說 :「大綵賞識你,如九方皐伯相馬。」他為之大怒,要來撲我。又有一次,他對我盛誇他的兒子仁軌 如何聰明,我帶笑的說:「犬父竟有虎子」。他卻為之大喜。孟真是人,不是做作的超人,是充滿了 人性的人。說到聰明的孩子仁軌的命名,確有一件可紀念的故事。有一天孟真對我說:「我的太太快 要生孩子了。若是生的是一個男孩,我要叫他作仁軌。」我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向他說:「為什麼」 ?他說:「你枉費學歷史,你忘記了中國第一個能在朝鮮對日本兵打殲滅戰的,就是唐朝的劉仁軌嗎 ?」從這種史蹟上,要預先為兒子命名,他內心所蘊藏的是多麼強烈的國家民族意識! 說到抗日的精神來,孟真在北平環境裏所表現的真是可敬可佩。當冀察事變發生,日本在鬧華北 特殊化的時候,許多親日派仰人鼻息太過度了。北平市長蕭振瀛招待北平教育界的一席話,儼然是為 日本招降,至少是要北平教育界閉口。在大家惶惑之際,祇有適之先生和孟真挺身而起,當面教訓蕭 振瀛一頓,表示堅決反對的態度,誓死不屈的精神;於是北平整個渾沌的空氣,為之一變,教育界也 儼然成為左右北方時局的重心。孟真這種聲張正氣的精神,是使他不顧一切的。大家不要忘記,那時 候的華北,不但是親日派橫行,而且日本特務也公開活動,這是一個生命有危險的局面。 在抗戰開始的時候,將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組而為西南聯合大學的主張,是孟真出的。他為
西南聯大,頗盡維護之能事。他堅決擁護抗戰建國的國策的情緒,何消我說。苦苦的熬了八年,最後 得到了勝利,所以在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重慶的晚上,孟真瘋了。從他聚興村裏住所裏拿了一瓶酒, 到街上大喝;拏了一根手杖,挑了一頂帽子,到街上亂舞。結果帽子飛掉了,棍子脫手了,他和民眾和盟軍大叫大鬧了好一會,等到叫不動鬧不動了,回到原處睡覺,等到第二天下午我去看他,他還爬 不起來。連說:「國家出頭了,我的帽子掉了,棍子也沒有了,買又買不起,晦氣,晦氣。」這是孟真的本色,孟真不失為真! 抗戰期間,孟真在國民參政會裏所表現的固然為一般人所欽所佩,可是許多人更覺得有聲有色。 除了他堅定的擁護抗戰而外,他還為兩種主張而積極奮鬥:一是反對一切違背時代精神、科學理論而 開倒車的議案;一是反對危害國計民生的貪污事實。在前一項目之下,如他反對提倡所謂國醫,就是 顯著的例。他認為哈維發明了血液循環三百年之後,到今天還要把人的身體分為上焦、中焦、下焦三 段,簡直是對於人類知識的侮辱。他為這個問題從抗戰前在南京的時候就寫文章討論起。因為他研究 過實驗心理學,同時自然他也很懂得生理學和生物化學,所以他這些文章,理論非常精闢,文字也寫 得非常精彩。說到此地,我又忍不住要提孟真一件趣事,很可以表示他一種特殊可愛的性格。有一次 ,為中醫問題孟真反對孔庚的議案,激烈的辯論了一場:當然孔庚辯孟真不過,於是仍氣了在座位上 辱罵孟真,罵了許多很粗的話。孟真也氣了,說是:「你侮辱我,會散之後我和你決鬥。」等到會散 之後,孟真在會場門口攔著孔庚要決鬥了。他一見孔庚年紀七十幾歲,身體非常瘦弱,孟真立刻把雙
手垂下來說:「你這樣老,這樣瘦,不和你決鬥了,讓你罵了罷。」這雖然是一箇插曲,也可以看出 孟真決不是硬心的人。我常笑他「你這大胖子怎樣能和人打架」。他說:「我以體積乘速度,產生一 種偉大的動量,可以壓倒一切。」我為之大笑。可是他真用這箇方法,打勝過人,這件事在此地祇有 張道藩知道。 至於說到為了他的第二種主張,他真能表現不畏強禦的精神。他認為現在革命過程中的一切犧牲 ,是為民眾利益的,不是為貪官汙吏中飽的,不是為買辦階級發財的。他說:「我擁護政府,不是擁 護這班人的既得利益,所以我誓死要和這些敗類搏鬥,才能真正幫助政府。」他主張「去惡務盡」, 他主張「攻敵功堅」,而且他一動手攻堅,決不肯中途罷手。有一次,在重慶為了某一種公債的案子 ,他在國民參政會發言到結束的時候,鄭重聲明他這番話不但在會場以內負責,而且在會場以外也負 責,他願意到法庭對簿。這話使全場興奮,可是使我為他捏了一把汗。會後我去看他,問他為甚麼敢 作這樣肯定的話,他說:「我沒根據,那能說這話。」於是他取出兩張照片給我看。可見他說話是負 責的,絕對不是所謂大炮者可比,也絕不是聞風言事的一流。這種有風骨的人,是值得敬佩的。 他反對共產黨遠在他在廣州中山大學做教授的時候。因為在當時他看穿了蘇俄代表鮑羅廷所代表 的政策,和中共認賊作父的奴性。他對共產黨的國際背景和史達林的政略,認識比誰都清楚。他在重 慶被國民參政會推舉為訪問延安代表團的五代表之一。他回來以後,和我談過幾次,他認為當時延安 的作風,純粹是專制愚民的作風,也就是反自由、反民主的作風。他和毛澤東因為舊曾相識的關係,
單獨聊了一夜天。上天下地的談開了,談判中國的小說,他發現毛澤東對於坊間各種小說,連低級小 說在內,非常之熟。毛澤東從這些材料裏去研究民眾心理,去利用民眾心理的弱點,所以至多不過宋 江一流。毛澤東和他漫步到禮堂裏,看見密密層層的錦旗,各處向他獻的,孟真諷刺的讚道:「堂哉 !皇哉!」毛澤東有點感覺到。他痛恨同去的人沒有出息,他說:「章伯鈞是由第三黨去歸宗。最無 恥的是黃炎培等,把毛澤東送他們的土織毛毯,珍如拱璧,視同皇上欽賜飾終大典的陀羅經被一樣。 」孟真對他們說:「你們把他看作護身符,想藉此得保首領以歿嗎?」可見孟真知人見事,都很精刻 周到,絕無一般書生之見。孟真反共是由他一貫的精神而來的,根本是由於他最高的國家民族的意識 ;更進就是由於他反專制、反壓迫、反違反人性的主張。這些殘酷的現象,都是共產黨所代表的。他 擁護政府,絕無絲毫自私的企圖,因為他並不希罕任何官做,更說不上任何其他利益。他擁護政府是 為正義,是不要中國人為俄國人所奴役,是要保障中國人的自由民主。他對政府最忠實、最熱忱,所 以他是政府最坦白的諍者。 孟真反對共產黨,反對唯物史觀,可是他主張經濟平等,消除貧富界限。他自稱為他主張自由社 會主義的人。他不曾有任何經濟學說和制度的系統,不過他這種經濟平等的觀念是很對的。他自己不 但生活簡單,而且很窮。在開第一次治喪會的時候,劉瑞恒先生報告出來,說是在孟真臨死前的兩天 ,他託劉先生託便人到香港去為他帶一件西裝的上身,因為他有兩條褲子,可是上身破了;他並且限 定劉先生不能替他化過港幣一百元;劉先生說稍微像樣一點的要值一百五十元,他就有難色。孟真的
廉潔是可以說是很徹底的。我們可以說,孟真貧於財,而富於書(他的書卻不少),富於學,富於思 想,富於感情,尤其富於一股為正氣而奮鬥的鬥勁。 孟真因為富於鬥勁,所以常常好鬥。人家一有不正當的批評,不正確的主張,就立刻用口用筆和 人家鬥起來。許多朋友都好意勸他,說他血壓已高,此非養生之道。在他去世前兩天,我還用諷刺的 話來激勸他,要他不要和蟋蟀一樣,被人一引就鼓起翅膀來,結果反引起他一頓反攻。孟真好動氣而 不善於養氣,是無可諱言的事實。可是其中有一部分是由於他辦事太認真,和是非觀念太強之所。致 一箇優點裏可以帶弱點,一箇弱點也常由優點出發。 孟真丟我們而去世了,我在哀痛的情緒之下,匆促趕成這篇文章。我所寫的不過是孟真和我接觸 較多時期的動態,因為在這時期我所知道的或者比他人清楚一點。至於復員後孟真主持北大時期,和 最近兩年來主持臺大時期,都有偉大的貢獻。可是現在知道的太多了,何消我說。我祇想說一句話, 就是一個人死後,弄到這許多朋友們流淚,許多青年學生們,千百成群來痛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孟真死後的第二天的下午,我到他家裏。大綵方才由極樂殯儀館為他換好服裝回家,她忍不住痛 哭。她說:「我在殯儀館不敢哭,恐怕他聽見!」這話我們聽了,真是心如針刺,朋友們又是全體掉 淚了。此時失了此人,實在是不可彌補的損失。大家的悲痛,都是情不自禁的。大綵別過於哀傷了! 因為這不是你一人或是你一家的哀傷!我也萬萬想不到這次回臺灣來和三十四年的老友,見最後的一
面! 我想以「縱橫天岸馬,俊逸人中龍」兩句話來形容孟真,第一句形容他的才氣,第二句形容他的 風格。子水在他一死以後,立刻就說「孟真一生代表的是浩然之氣」。子水引用的這四箇字,比我上 面所想到的兩箇語,更要渾成而接近孟真一些。可是浩然之氣,還要靠養成的,而孟真卻是最不善於 養氣的人,所以我認為孟真所代表的是天地間一種混茫浩瀚的元氣。這種淋漓元氣之中,包含了天地 的正氣,和人生的生氣!中華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日臺北深夜。 ——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中央日報」第一版。 按:本文曾輯入「逝者如斯集」,傳記文學出版社印行,民國五十六年九月一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