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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詳細資料

Title (Dublin Core)
書詒天下才我為蒼生哭
Identifier (Dublin Core)
Date (Dublin Core)
1950/12/25
Creator (Dublin Core)
羅家倫
Type (Dublin Core)
記傳
volume (Bibliographic Ontology)
10
page star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65
page end (Bibliographic Ontology)
73
conten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書詒天下才我為蒼生哭 正是民國三十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在印度新德里突然接到谷正綱先生一個急電,報告老友 段書詒先生逝世的消息,使我和觸了電一樣,眼睛一陣發黑,騃了一會,不知不覺的失聲大哭。事後 我曾經按著我不盡的悲痛,寫了一首絕句道: 「亦儒亦墨亦真誠,遠識高標兩絕倫;憂患不容餘涕淚,我今痛哭為蒼生。」 雖然是簡單的二十八字,卻不祇是寫我的悲哀,而是寫我對於書詒的認識。 我認識書詒在民國六年同在北京大學的時候,那時候我在大學文科,他先在商科,後來蔡先生把 商科改為法科(當時不稱學院,院長則稱學長),他就隸屬了法科。可是我們友誼的開始,始於民國 七年,當時我和傅孟真先生等為文學革命,進而為新文化運動而呼號,開始創辦「新潮」;而書詒被
幾位政治興趣較濃而略帶國家主義色彩的同學們所拉,列名在一個刊物,名叫「國民雜誌」。最初國 民雜誌裏的朋友們對於文化觀念是帶有一點保守性的,認為我們新文化運動的主張不免過於激烈。可 是大家對於反軍閥、反侵略,要澄清政治,復興民族的主張是一樣的,所以大家並不站在反對的立場 。民國七年為了反對媚日外交,出賣高徐、濟順兩條鐵路的事件,北大學生在西齋飯廳開會,並歡迎 留日回國學生報告日本侵略我國企圖。我是最後演說的一個人,因情緒過於激昂,竟提議發起第二天 北大全體學生赴新華門請願和抗議的運動,這是「五四運動」的前奏,當時弄到蔡先生一度辭職,我 頗受一部分愛護學校的同學的責難(這件事在臺北的狄君武、毛子水諸先生知道很詳)。可是書詒頗 支持我,安慰我。他五體投地的崇拜蔡先生,他也極力愛護北大,不讓他受北洋軍閥的摧殘,可是他 對我說:「像漢宋太學生陳番、李膺、陳京這般人的風骨,是我們大家所需要的。」這句話深卒以表 現書詒心中所保存的中國歷史文化的傳統。 到了五四運動發生以後,我們兩人的友誼更密切起來。其實在五三的晚上和五四的那天,書詒雖 然參加,卻不是主動的份子。到了五五那天的下午,事件愈加擴大,情勢非常嚴重,眾議不免紛紜的 時候,書詒挺身而出,以沉毅、勇敢而熱忱的姿態,突現於全體北大同學和整個北京專科以上學生之 前。他穿了一件毛藍舊布長衫,可是他的言論、他的主張、他的氣慨,他發光可以射入人心的眼睛, 竟使他成為大家心悅誠服的領導者。北大全體罷課了,他認為不當,於是在北河沿法科禮堂召集大會 ,單人演講了一點多鐘,使大家立刻復課。北洋軍閥很注意他,他的安全自然發生問題,他仍然是穿
那一件藍布舊衫,照常活動,有時加帶一副黑眼鏡。事後談起來,頗覺可笑。同學們對他由信任而愛 護,為了要對抗北京政府的國務總理段祺瑞起見,大家叫他做「我們的段總理」,以後為簡單化起見 ,乾脆叫他「段總理」。他後來被推到上海,遂由北京學生聯合會會長被推為全國學生聯合會會長, 擴大了五四的號召,實現了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三個親日巨魁的罷免,最後並阻止了巴黎和約的 簽字,才保留山東問題在華盛頓會議席上得到有利的解決,把青島膠州灣和膠濟鐵路的領土主權次第 收回。尤其重要的是藉五四運動而震醒了當時及以後青年們國家民族意識,兼使新文化運動得以推廣 ,以後八年的抗日戰爭,不能不說是與五四有密切關係。發生五四運動的因素甚多,此地不必討論, 可是當年在知識青年群中始終其事的實際的領導者,除了書詒——段錫朋——而外,沒有那一個當得 起這名稱。   在五四這一段,我和書詒幾乎天天在一起。有幾次工作夜深了,還擠在一張窄小的硬木床上睡覺 ,一談談到天亮。當年他在談話的時候,常常要提到他「廬陵歐陽公的文章道德」。我有幾回聽膩了 ,忍不住搶白他道:「你的廬陵歐陽公的文章道德又來了」。話雖這樣說,可是我知道他真相信這一 套,所以我說他的道德觀點是儒家的,現在他的友好們試回想一下他的立身處世待人接物的經過看, 我的話錯不錯。 在五四運動告一段落的時候,我們因略負浮名,遇著過一些政治社會的引誘。可是書詒和我們一 班友好,絕不為動,相約繼續求學,以充實自己,再圖報國。承蒙蔡先生的特達之知,使我們得到出
國留學的機會。我們是同時出國的,先赴美國,再到歐洲。書詒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兩年多,非常 刻苦用功。他不從事考學位,然而在讀書研究的工作上,卻自成系統。他在讀書得閒,對於政治、經 濟、歷史、文化諸問題,常有特殊的看法。他自己不寫文章,可是我們把寫作給他看,他常有深刻的 批評,為我們所佩服。當我們到美國的第二年,正遇著華盛頓會議,以謀覓取太平洋和平方案,當然 山東問題為其主要難題之一,這也正是我們這班從事五四運動的人的未竟之志。這時候北洋軍閥還是 和南方革命力量相對峙,而北洋政府的交通系更想爭取代表,達到他們的私圖,遂先以三萬美金,收 買少許留學界的敗類,為他們作工具,這件事在湖村(Lakeville)地方東美留學生年會中被我發現, 經少數朋友商量後,次日在會場由我發難,當場揭布了那般敗類的罪行,推翻了他們把持的局面。另 外組織了「留美中國學生華盛頓會議後援會」以從事國民外交,同時監督官方代表團的行動,尤其注 意北方交通系與親日派的陰謀。當時和我們一道奮鬥的同學們很多,如周炳琳、蔣廷黻、張彭春、童 冠賢和現在臺北的李濟、劉崇鋐各位先生,都是很起勁的。在官方代表中同我們一致的是王亮疇先生 和代表團顧問羅文幹先生。國內派來各公團代表,暗中奉國父命令前來在會外監視官方代表團的是蔣 夢麟先生。我們打成一片,天天在會外商討,有幾次北京訓令指示代表團讓步,或是代表中有人洩氣 的時候,我們的後援會予以種種刺激,使他們有所顧忌,不敢十分動搖。有一次,我們知道一個準備 讓步的消息,要取緊急防止步驟,書詒急了,臨時組織了在華盛頓的一百多學生和華僑,揭了大旗到 代表團去示威。書詒在頭,忽然圓睜豹眼(其實他平時的眼睛並不大)大叱一聲,嚇得典型官僚膽小
如鼠的施肇基,連打幾個寒噤(我想亮疇先生一定可以證明此事,因為第二天見面時他曾表示愉快之 感)。這次在國外的外交後援運動,固然是由群策群力來進行的一件工作,可是始終其事堅毅不拔的 原動力,還繫在段書詒身上。當時書詒常和我們參加五四的朋友們談到:「這是五四運動未完的工作 ,我們做事要徹底。」 後來他先我一年到歐洲。最初到英國,在倫敦大學的政治經濟學院聽講,去大英博物館讀書。他 頗讚美英國議會政治運用的靈活,人民對於政治問題反應的靈敏,以及政治道德水準的優越。不幸倫 敦濃霧包煙,有時不辨咫尺的氣候與環境,竟使他得了氣管炎,成為終身的痼疾,以後不僅危害了他 的健康,而且阻礙了他的事業,這是何等可惜的事。 由英轉德,用功學德文,到了能看政治、經濟一類書籍。他看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德國受人凌辱 與經濟破產的情形,常常談到以德意志這樣一個文化水準非常高的民族,何以一般人民,偏偏不懂政 治。每逢談到,輒為嘆息。我們同在柏林一年多,他先我回國。他在國外的期間,非常用功讀書,和 觀察外國政治社會的現象,常有深刻獨到的見解。可是他讀書常好自為系統,我曾經笑過他腦筋裡有 自備的抽屜,他要的立刻裝進去,不要的縱然在眼前,也熟視無睹。這種辦法,不無流弊,然而他所 形成的特殊見解,也常由此而生。他讀書能得閒而扼要,是毫無問題的。 他回國以前,和我談天,總是主張他自己要多教幾年書,才從事政治社會工作。他在北京和廣州 也曾這樣試過。可是他為國家民族的熱忱,配合上國民革命的主潮,如何能使他安寧呢?他在廣州積
極的投身國民革命工作了,不但是為了北伐統一,而且是為了反共抗俄,因為他在廣州看破了鮑羅廷 所代表的蘇俄陰謀,和中共認賊作父的奴性。他加入中國國民黨的組織工作,從廣州到南昌,經過了 一段有生命危險的苦鬥,尤其最後在南昌的一個階段,履次幾遭不測。北伐成功以後,他認為教育和 訓練,還是整飭革命軍隊的基本,所以便加入中央黨校(後來演變為中央政校),任教約有兩年,以 後加入教育部,和主持中央訓練委員會,許多事實,朋友們知道的一定很多,我在這篇文章,暫行省 去。他在教育部任政務次長時的認真和耐煩,幾乎使我忘記了他是才氣縱橫的段書詒。可是他並沒有 絲毫拋棄了他的遠見和深思。他主持的中央訓練委員會正當抗戰時期,這機關的節省和效率,可以做 各機關的模範,是大家所公認的。因為他以公忠刻苦為同人先,所以相率從事而無怨。按編制該會員 額為一百二十人,可是他老不補滿,祇用到六十多人,有人問他為甚麼這樣緊,他的回答是:「老百 姓太辛苦了」。我知道有兩次約他擔任政府的某某長,他堅決的辭謝了。我有一次問他堅辭的原因, 他說:「幹政治就得要有主張、有抱負,不然,我何必去站班。」他的風骨就是如此。 他是一個苦行主義者,他是充分的墨家,他兼愛愛到全體的老百姓,老是說到「老百姓也得活命 了呀」!他刻苦到自己工作加倍而又營養不足,他自己固然窮,可是他看見公家的錢是老百姓的血汗 ,不能浪費絲毫,和他自己的生活更不能發生任何關係。老實說,他的病的加深,是為了窮,而且是 為了窮而不苟的原因,不然像他還在春秋鼎盛之年,雖然飽經憂患,又何至枯槁而死!大家不必替他 太息罷!從書詒的道德標準看來,這是應當的。我知道他死而不怨,因為他有「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
」的精神。 書詒在取與之間的嚴格,就是至好的朋友之間,也是想像不到的。民國三十六年春夏之交,他任 中央政治學校教育長,因積勞病重,進中央醫院,祇肯住三等病房。我於四月底擬動身赴印度,領了 治裝費和旅費不讓他知道,私自送了一百萬法幣(通貨膨脹時,數字很難記清,大約是此數)到他府 上,請他夫人無論如何不要告訴他,無非是要為他備一點營養品,他賢德的夫人堅辭不收,經我以我 和書詒三十年的友誼來壓迫她,她留下來了。不想她告訴了書詒,書詒又固執的要她退回。這時候我 已出國了,她將這款子送回到我家裡,推來推去推了若干遍,終久他堅決的意志勝利了。對我們生死 之交的朋友,取與之間,尚且如此,其餘可想!可是他自己對於窮朋友在他自己的經濟能力以內,卻是很體貼的。我曾見他常是以二十、三十接濟窮朋友,窮同志。大家不要以為寒塵,在窮的段書詒可 是一件大事呀。 就當他這場病的時候,有一天,谷正綱兄很興奮的對我說:「段書詒偉大」!我問他為何作此言 ?他說:「我到中央醫院去看書詒,書詒正昏迷過去了,醫生為他用養氣,把他救醒轉來,他醒轉後 ,知道用了養氣,用輕微的聲音囑咐道:『外匯少用一點!』我聽了不禁淚如雨下。」一個人到了病 重將要臨死的時候,還有這堅強的國家民族意識,「段書詒偉大!」是的,正綱的話一點不錯,「段 書詒偉大!」 書詒是一個天生的領袖人才,許多朋友不但佩服他,而且服他。他不好多說話,可是對朋友們開
起玩笑來,他最頑皮,有時會出一些希奇古怪的花樣。他有時來上一兩句諷刺話,弄得我們啼笑皆非 ,可是話中卻有真理,使人無法反攻。所以在談話場合中,最好恃強拒捕的傅孟真,遇著他也毫無辦 法。從這些玩笑裏,常可以看見書詒的風趣。書詒決非乾燥無味的人,而且是平易近人的人。朋友們 服他,不祇因為他的遠見卓識,而且因為他的真摯熱忱。何況他有高標絕俗的人格。有這種偉大人格 的人,是不會對不起事,對不住人的。 在朋友之中,我與傅孟真最親切,可是傅孟真最佩服的是段書詒。孟真是對的。   「書詒是天下才」這句話,本來是孟真說的。 三年前孟真在南京時來看我, 慨然嘆息道:「書 詒是天下才,而始終不能一展他的抱負, 使我有『才大難為用』之感。」其實抱這種太息的,豈祇 孟真一人。是造化忌才嗎? 還是人與人間的了解不夠嗎? 當年確有些人對於書詒害怕。書詒自己的 鋒芒,也有以致之。最後書詒磨折到爐火純青了, 可是書詒的生命,也在這磨折過程中, 消耗淨盡 了。 本來這次書詒二周年紀念日,朋友們相約孟真和我各寫一篇紀念書詒的文章。我們和孟真講過, 孟真說:「記念書詒的文章,我那有不寫之理。」到十二月十八日我曾遇孟真,還催他一次。他答應 二十二日交卷。那知道二十日晚間孟真忽然丟了我們這班朋友們去世了!現在輪到我哭了書詒,又哭 孟真,在感情上我受得了嗎! 我現在對人生惟一的安慰是:
偉大的人,到死後才能被人家認識的。 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臺北。 ——民國三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臺北「中央日報」第三版。 按:本文曾輯入「逝者如斯集」,傳記文學出版社印行,民國五十六年九月一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