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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推薦

 

文本詳細資料

Title (Dublin Core)
偉大藝術天才石濤
Identifier (Dublin Core)
Date (Dublin Core)
1942/1/22
Creator (Dublin Core)
羅家倫
Type (Dublin Core)
記傳
volume (Bibliographic Ontology)
10
page star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16
page end (Bibliographic Ontology)
43
conten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世徒賞石濤畫,慕石濤人,但是罕有對石濤身世,作系統研究者。傅抱石先生雅慕石濤,研究了十幾年,做了一部石濤年譜;從石濤藝術的作品裏,和與石濤同時人的詩文題記中,得到許多材料,以充實世人所不甚知道的石濤生平。「發潛德之幽光,」這是一件極可讚佩的工作。書成請我作序,我以為不應當隨便作一篇序文;這不但對不起抱石先生,而且更對不起石濤。我也是推崇石濤的一箇人,留意石濤的畫、詩、和著作也很久。我尤其敬佩苦瓜和尚畫語錄一書
,其藝術理論之精深博大,實在是美學上的一部傑作。於是我採取抱石先生石濤年譜中的一部份材料,彙合我自己所看見的,所知道的與所了解的,寫成此篇。作為石濤年譜的導言可,作為對於石濤的一種研究也可。一這真是造化對於人類一件極大的諷刺,——或是戲弄!生了一位曠代的藝術天才,卻偏要把他生在帝王家,使他受盡了國破家亡的打擊和痛苦;同時反過來也就藉這國破家亡的打擊和痛苦,以陶鑄他的修養,完成他的天才。這種諷刺的表現,充分的集中在朱明靖江王十一世孫石濤身上!在人生這是極度的悲慘,在藝術這是偉大的成功!石濤是明朝藩王靖江王的第十一世後裔,而靖江的曾祖就的明太祖的伯兄。靖江王的藩邸在廣西桂林。這位天才——石濤,原名若極——於崇禎三年,就是公元一六三○年,投生藩邸,從他七十歲的題畫詩「十四寫蘭五十六」這句上看來,可見他十四歲時已經開始繪事的工作了。他幼年的教育想來是很好的。十五歲那年,北京失陷,崇禎殉國;十六歲那年,他的父親亨嘉想為明朝作最後的掙扎,自稱監國於廣西。那知就在這年為南明唐王所任的總督丁魁楚和巡撫瞿氏耜所執,解到福州被殺。若極因託內官得免。可憐孱弱的明裔,同屬釜底游魂,到這時候不圖團結禦侮,反而自相殘殺,這是多麼可以痛心的事。我想若極做和尚的時候,一定不是在甲申得了崇禎殉國的消息以後,而是在乙酉
父親被殺以後。中國有一個傳統的習慣,凡是政治犯一做和尚,就算世外之人,可以避免繒繳,以後明朝壓根兒亡了,石濤也就緇衣終老。石濤二十一歲在廬山,得飽饜五老三疊之勝。石濤大概是他最初剃度時的法名。祇看他二十二歲為蕭柏玉往常熟遞書與錢牧齋的時候,牧齋送他絕句十四首,在後面的跋裏有「石濤開士自盧山致伯玉書,於其歸,作十四絕句送之」一語就可證明。這封書的內容不可知,大約是勸他不要再做官的勾當,恐有不便,所以請石濤專送。看牧齋春浮園詩集序中「喪亂甫息,伯玉遣石濤僧貽書勸以研心內典,刊落綺語。全力箋注楞嚴,謝絕筆墨,報書曰如兄約久矣」數語,可以推測而知。接到又說,「書往而伯玉已不及見」可知石濤拏了覆信,依然回到廬山。又讀牧齋詩中,「兵塵不上七條衣,刀劍輪邊杖錫飛;五老棲賢應有喜,昆明刼外一僧歸」一絕,可見他對於這位青年和尚的推重與同情。因此我想石濤所托缽的寺大約是棲賢寺。在廬山的期間,石濤一定努力作畫。到他二十八歲的時候,他的游蹤到了西湖冷泉。在此時他對於畫已經開始獨闢蹊徑,發揮他創造的天才了。他在山水册子後面跋道:「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三十四歲初客揚州。四十一歲漫游黃山敬亭之勝於晥南。在這期間,他與當代名士梅瞿山(清)、施愚山(閏章)輩相往還。一直到四十七歲足跡常在宣城、黃山一帶。這是石濤在畫的修養上的一
箇重要時期,因黃山、白岳一帶太雄奇而太美麗了。北方太華之峻拔雄奇,東南天臺、雁蕩之清健秀 媚,甚至於桂林山勢之陡削蕭森,黃山均兼而有之,經過這種名山的孕育,雲海的激盪,松色的含滋 ,自然更使這位藝術天才,能蕩氣迴腸,一一收諸筆底;向之從古人入者,益能從造化出。若是畫家 中有黃山一派,石濤自然是這派的宗師。石濤生平的名畫,也以寫黃山的為最多。 他再到揚州住耕心草堂 , 是當他四十九歲的時候。那年有記錄可尋的是他臨過元朝高房山(克 恭)的潑墨手卷,自題長句,對房山推崇備至。揚州當年是風月繁華之地,鹽商麕集,以巨資競爭收 藏,推想起來,石濤在揚州所見的古人名畫必多。次年重遊宣城,又次年遊南京。他得到長竿一枝, 因號「支下人」、別署「一枝閣」。石濤的別號很多,如「道濟」、「大滌子」、「阿長」、「清湘 遺人」、「靖江後人」、「清湘老人」、「苦瓜和尚」、「瞎尊者」等等,均不能詳定其開始署用的 年月,惟有此名可以知道,因為他自己有七首述懷詩提到。其中有兩首頗足表示這位前朝遺裔在當年 故鄉僧院裏的生活和情緒。 「清趣初消受,寒宵月滿園。一貧從到骨,太寂敢招魂。句冷辭煙火,腸枯斷菜根。何人知此畫 ?欲笑且吞聲。」 「樓閣崢嶸遍,龕伸一草拳。路窮形跡外,山近臥遊邊。松自何年折,籬從昨夜編。放憨憑枕石 ,目極小乘禪。」 在南京不久,即回揚州一枝閣。從五十二到五十四歲開初,都在揚州作畫。五十四歲遊天臺山,
為圖孤松。康熙於二十三年(公元一六八四)南巡,十一月間到南京謁明孝陵,石濤到南京,與康熙相遇;那時候石濤已五十五歲了。這是他謁見康熙的第一次。第二次是康熙二十八年石濤年六十的時候,再見康熙於揚州平山堂道上。是誰介紹的不得而知,想來是滿州名士白燕堂主人博爾都,因為博氏與石濤是文字書畫之交。當時石濤的畫名已經很大,在那箇環境之下,他又那能避免。況且人家拜了他的祖宗,他回拜一、二次,更是可以原諒的。康熙究竟是一箇心胸氣魄都很寬宏的君主,看他謁明孝陵一舉,頗有緩和漢族不平之氣的用意。若是遇着心胸逼窄的雍正、乾隆,恐怕也就不能讓石濤生存在世間了。石濤雖有接駕之詩,但是讀他題畫的句子,如「翻思住草木,無社說封疆;」難道能掩飾的住他內心亡國的痛苦嗎?和石濤同時的張鶴野題石濤畫册的絕句二首。其一云:「把杯展卷獨沉吟,咫尺煙雲自古今;零碎山川顛倒樹,不成圖畫更傷心。」其二云:「寒夜燈昏酒盞空,關心偶見畫圖中;可憐大地魚蝦盡,猶有垂竿老釣翁。」石濤看見後,大為感動,再題一詩於後,因為張詩正打動他痛苦的心情。遍遊鐘山靈谷之勝,是他五十六歲在南京的事。五十七歲又到揚州,再回宣城,敬亭黃山,終究是他留戀之地。五十九歲回到揚州,那年他致書另一位了不得藝術天才,而且同是生在朱明家裏的八大山人,求他代作大滌草堂圖。八大長石濤約十四、五歲,落髮後駐錫南京,兩人的身世和心境都是
相似的。那幅圖一直到十二年後(康熙三十七年,時石濤已六十九歲),方才畫好寄來,彼此各了這重心願。這封信上有一句可以研究的話,就是「勿畫和尚,濟有髮有冠之人也。」這與所傳順治十四年(一六五七)丁元公為石濤所造「僧服無髮,道貌岸然」的二十八歲時象不同。難道年紀老了,石濤改了「行者」的裝束嗎?在這段長期內,石濤與八大書札來往頗多,而且有合作的畫。八大稱石濤為「極老宗翁」,石濤稱八大為「先生」,為「家八大」。兩位同抱宗社之痛的畫家,而同是造詣絕高的畫家,心心相印,自然不在話下。王雪艇先生所藏石濤畫中,有一立軸,上面題道:「人家疏處晒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億箇山僧。」其畫亦仿八大,這首詩顯然是為懷念八大而作。又石濤於六十八歲時題八大所畫水仙云:「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硯精良迴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分明兜率是前身。」當康熙三十九年(一七○○)梁庵居士為石濤跋寫蘭册子,形容兩位高僧的詩道:「雪箇西江住上游,苦瓜連歲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但是我們不要忘記當時還有一位偉大的畫家,明代的遺民,也是遁跡空門的高僧,石谿,同為石濤敬愛推重的朋友;他們一樣有過來往,而且這來往是藝術的交流。石濤六十歲束裝北上,轉赴長安,羈滯到六十三歲,乃遊北京。在長安詩有「客久不知身是苦,為僧少見意中人」句,可見他孤高磊落的胸懷。他在北京不久,六十四歲即循運河南下,回到揚州。博爾都有詩送他的行。詩道:
「涼雲日夕生,寒風逗秋雨。況此搖落時,復送故人去。飛錫竟何之,遙指廣陵樹。天際來 孤鴻,哀鳴如有訴。敗葉聲蕭蕭,離思紛無數。登高欲望君,前津滿煙霧。」 可見這位八旗名士,很能了解前明宗室的心情。他們的交誼,自非流俗可比。 從六十四歲那年的年尾到六十六歲那年的夏初,揚州是石濤憩息之地。他在這時期大約身體不大 好,但是豪氣未減。集放翁詩句「未應湖海無豪士,長恨乾坤有腐儒」一聯,是這其間在揚州寫的。 他在六十六年的夏五月,又到安徽去旅行,曾過鑾江訪冒巢民,並留山水冊十紙。繼遊武陵和白沙江邨,都有詩有畫。他在武陵江上泛舟後,題在桃花冊子上的三首詩,真是風流倜儻極了。我尤愛最末 一首: 「武陵溪口燦如霞,一棹尋之興更賒;歸向吾廬情未已,筆含春雨寫桃花。」 這樣天真流溢,嫵媚含情的詩,那像六十六歲的和尚做的? 因為避暑,六十七歲時曾一度小別揚州,但自六十八歲以後,便連年寄住揚州了。他遊蹤的減少 ,大約是年老不能多事跋涉的關係。他對於作畫,卻愈加努力。雖然有時抱病,而詩興酒興倒兩不示 弱。他在七十高齡的一年,曾與八大合作一畫,題了一首很冷雋高潔的詩,更足以表現二老晚年的風 骨: 「秋間石頭泉韻細,曉風煙樹乍生寒;殘紅落葉詩中畫,得意任從冷眼看。」 最後十年 , 石濤的畫,愈極筆參造化之能事 。 他的聲名也愈大。友好常搜集宋紙來求他的書
畫;他遇着舊紙的時候,非常高興。有一次松風堂主人葛翁先生以宋紙請他畫山水,他在其中一頁題道:「清湘畫到冷雲中,好與倪黃淺逕通;宮紙南朝未易得,為君直筆掃秋空。」這幾乎是英雄名馬,相得益彰的情形。他不但畫山水,而且常作蘭竹,間作梅花。他的蘭竹之妙,真是莫與倫比。因為他們都是象徵他的風格,所以他以真感情,真氣力寫出來的。他的畫早脫前人窠臼,而且他看不起專事仿古之人,但是他對宋、元名家的作品,用功極深,在臨死前不久還臨古畫。這樣的虛心用功,正是他不可及處。他的老境來了。在七十六歲自作山水畫軸並題和友人所贈一詩,更現出他晚年的情況。詩云:「老夫舊有登臨興,筋力乖衰不自由。藜杖撇開樽酒伴,柴門閒煞菊花秋。飄零故友驚相見,粧點新詩亦解愁。碧水蒼山從可得,贈君圖畫與君遊。」他的體力自然是如他所形容的,然而他的畫始終沒有一點衰落的氣象。還有最悽惻動人的是他七十七歲吟梅花詩中的一首:「怕看人家鏡裏花,生平搖落思無涯。硯荒筆禿無情性,路遠天長有嘆嗟。故國懷人愁塞馬,嚴城落日動悲笳。何當遍繞梅花樹,頭白依然未有家。」我們可以注意的, 就是石濤的家, 並非狹義的家而是家國之家呀!石濤七十八歲那年(一七○七年)七月雖自題病腕,猶作設色山水册書畫各十二幀。此後不見他的作品了,據傳抱石先生推斷,
大約這位「頭白依然未有家」的曠代天才 , 不久就結束了他一世飄零岑寂。卻是孤高自賞的藝術生活!死前他曾自畫墓門圖,死後葬於揚州蜀岡之麓,年年祇有他的生平好友詩人高西塘(翔)去灑酒憑弔。真如閩廉風(華)所謂:「石公之姓不可聞,石公之筆今徒存。北邙纍纍多秋墳,西風何處招孤魂。可憐一石春前酒,剩有詩人過墓門。」二講藝術的著作,中國雖然很多,但是多偏於技術或是修養方面的,而缺少系統的哲學思想為背景。祇有石濤能以哲學思想為根據,而自己成立一箇美學——藝術哲學的系統。這正是石濤偉大過人之處。要懂石濤的藝術,非先懂石濤的美學不可。石濤認為宇宙的本質,在最初是渾元一氣,無所謂法,也無所謂形 (Form) 的。這種的渾元一氣,在石濤稱之謂「太朴」,正與希臘亞里士多德哲學里的「本體」(Substance)相似。石濤在「苦瓜和尚畫語錄」書裏開始就說,「太古無法,太朴不散。」但是這宇宙最終的本體,是不能永久渾元一氣的,他必須有種種形態來表現,所以石濤說是「太朴一散而法立矣」。亞里士多德認為現在的宇宙,從最後本體裏生出「質」(Matter)與「形」(Form);亞里士多德所謂「形」,就是「結構的法」
(Structual law),也正是石濤所謂「法」。質與形是相輔而成的,是交互深入的;他們在某一箇階段,有種種附麗於他們的品性(Qualities),因結構的不同,品性於是常有變動。畫由宇宙之形而生,但是畫家不能專囿於已成之形,而要抓住其所以為形的原理,才能於變動不拘之中而又不失其常,以達到筆參造化的功用。這就是石濤所持「一畫」論的精義。所以他說「一畫者衆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家法也。」他又說:「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他更說:「筆與墨會,是為絪縕。絪縕不分,是為混沌。闢混沌者,舍一畫而誰耶?畫於山則靈之,畫於水則動之,畫於林則生之,畫於人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絪縕之分,作闢混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所謂「觀於象外,得之環中」者,正是此理。這是石濤在哲學上之最高領悟處,決非那笑他「自古以來,從未有山海之形勢,駕諸空言,」者所能理會。但是這「萬有之本,萬象之根,」畫家如何能把握的住呢?石濤以為有兩箇步驟。第一步是「受」,「受」是我們由外界得來的感覺(Perception),由我們的官能向接觸的外物承受到的印象。第二步是「識」,「識」是根據我們這些感覺所產生的概念(Conception)所得的感覺,經過意識的陶鎔,於是成為抽象的認識。人就是要能運用這些概念,以聯貫一切的現實,構成宇宙的全景。受在識之先,但受與識也是互相為用,不可分離的。所以石濤說:「受與識,先受而後識也。識然後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識而發其所受,知其受而發其識。」於是受與識相得益彰了。石濤斷不滿意於
「小受小識」,他要以「一畫之權」,把他們「擴而大之」。這是要擴大經驗,擴大智慧,把藝術的心靈,來籠罩一切。所以他又說:「夫一畫包萬物於中。畫受墨,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強而用之,無間於外,無息於內。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此乃所以尊受也。」凡宇宙之形,都有自然之理。循着這自然之理,以實現其自然之秉賦,這就是石濤所謂「任」。以山來作例子,石濤的解釋是:「且天之任於山無窮。山之得體也以位,山之薦靈也似神,山之變幻也以化,山之蒙養也以仁,山之縱衝也以動,山之潛伏也以靜,山之拱揖也以體,山之紆徐也以和,山之環聚也以謹,山之虛靈也以智,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山之峻厲也以險,山之逼漢也以高,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此山,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這就是說,山能窮極各種形態,乃是順自然法則而來的,不是山有意矯揉造作以變更自然趨勢的。至於人的畫山,乃是人憑藉他自己的自然之秉賦,以表現山的自然之秉賦;換句話說,他不是為了山的自然之秉賦而畫山的,乃是根據自己對於山的自然法式之理解與領悟而畫山的。所以石濤接著前文說:『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不特畫山如此,畫水也是如此,畫宇宙間一切的形態,都是如此。是以能役萬物而不為萬物所役。「是以古今不亂,筆墨常存。」是以能「以一治萬,以萬治一。不任於山,不任於水,不任於筆墨,不任於古今,不任於聖人;是任也,是有其資也。」可見人的心靈不但是藝術與自然接觸的交點,而且自然必須透過他才能表現出來。藝術之有創造性,就
由於此。石濤說:『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但是天地萬物的形態,變化不定,有謹有權有靜有動,所以我們不能拘於方隅之「受」,必須把握住其變化之理。不但要看清其已變之態,而且要認識其將變之機。所以畫家不祇是「寫生」,而且要「寫神」。不然的話,近代有了照相的技術,畫就可以被他替代了。照相之所以不能代替畫,正是為此。正是「山川薦靈於人,因人操此蒙養生活之權。苟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潛伏、有衝霄、有崱屴,有磅礡、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險巉,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石濤更有一段警闢的話道:「且山水之大,廣土千里,結雲萬里,羅峯列嶂。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測山川之形勢,度天地之廣遠,審峯嶂之疎密,識雲煙之蒙昧,正距千里,邪睨萬重,統歸於天之權,地之衡也。天有是權能變山川之精靈,地有是衡能運山川之氣脈;我有是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脫胎於山川也。亦非糟粕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脫胎於予也。予脫胎於山川也。搜盡奇峯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於大滌也。」(「搜盡奇峯打草稿」,石濤曾鐫此語為章。)以一象收萬象,納須彌於芥子,正是畫家心靈籠罩處。所以在藝術之中,畫家的箇性與風格是無從磨滅的。要得到「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的境地,畫家必須「遠塵」而「脫俗」,以修養空靈的心懷,而靜攝宇宙的變幻。清明在躬,則萬象畢露。石濤遠塵的說法是:「人為物蔽則與塵交。人為物使則心受勞。勞心於刻畫而自毀,蔽塵於筆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損無益,終不快心也。我則物隨物蔽,塵隨塵交,則心
不勞。心不勞則有畫矣。畫乃人之所有,一畫人所未有。夫畫貴於思。思於一則心有所着而快,所以畫則精微之入,不可測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發之。」畫是有思想背景的,作畫是要凝神斂思的。宋人「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兩句詩,不但是理學家悟道之言,而且可作畫家悟畫之言。畫之中俗氣是不可有的。具俗眼的人,不能畫,亦不能識畫。石濤說:「愚者與俗同識。愚不蒙則智,俗不濺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跡。運墨如已成,操筆如無為。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達則變,明則化。」神明煥發,一畫之理論乃能實現。石濤在題他自己游烏龍潭觀桃花舟中所作雲山圖軸裏,更具體的說明這箇道理:「寫畫凡未落筆,先以神會,至落筆時,勿促迫、勿迨緩、勿陡削、勿散神、勿太舒,務先精思天蒙,山川步武,林木位置,不是先生地,後布地,入於林,出於地也。以我襟合氣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內,其精神駛馭於山川林木之外。隨筆一落,隨意一發,自成天蒙處處通情,處處醒透,處處脫塵,而生活自脫天地牢籠之手,歸於自然矣。」「隨筆一落,隨意一發,自成天蒙,」此非一畫的境界而何?從來論畫的書,多注意觀感,而石濤獨探其哲理。從來論畫的書,多屬支離瑣碎,而石濤則自成系統,畫學上的「苦瓜和尚畫語錄」十八章,正是兵學上孫子十三篇。字數雖然不多,但理論發人之所未發;每字每句,都有深刻的新穎的啓示:活用起來,可以變化莫測,儀態萬方。這是一部極晶瑩的藝術哲學,這是中國每箇畫家必讀之書。
三石濤不祇有藝術的理論,而且他的藝術足以實現他的理論,他絕頂的聰明,崢嶸的傲骨,濃厚的感情,悲慘的身世,再加上他長期刻苦的用功,合起來陶鑄成他偉大雄奇的藝術。石濤的畫的最富於創造性的,處處都是表示他箇人心靈人格與自然山水的交流。正如我上面所說,他的畫不祇是「寫生」,簡直是「寫神」。天地間山川無窮,那能盡納之於尺輻;而畫家祇能於尺輻之中,圖成山川。所以他所攝取者當為山川之氣勢,山川之神韻,山川之風格,亦就是山川最高的形象。根據這一畫論的精義,所以石濤作畫,往往「意在機先,筆隨心止。」(借用王麓臺語)「全局布於心中,異態生於指下。」(借用笪重光語)每筆是自然的結晶,每點是精神的凝注。「見邱壑而忘其為圖畫則神」。(笪語)這真是做到了「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的境地。「寫神」不是亂塗亂抹的人可以藉口的,必先從法度入手。所以石濤說:「規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矩之運行也。」(畫語錄)我們不能先講法度,祇是不要為法度所障便了。「障不在目而畫從心」。石濤在七十五歲還在一段題跋上說:「易牙於味,不異人之鹽梅,公輸般製器,豈外規矩,其調和造作,自有會心。」我見過兩三張石濤中年用功的畫,都是極守法度的畫。這是他後來變化的根底,他晚年有些畫看去似乎不守規矩,那知道這是他對於規矩的運用,能神而明之。講規矩法度,不能抹煞古來的名家,因為他們對於山水之形態,是經過多番打量功夫的。石陶的畫似乎奇軍突起,睥睨古人;那知石濤本人,對於古人的名
畫,下過多年臨摹的苦功。從他的題跋上,知道他臨過高山房,臨過錢舜擧,還臨過與他作風完全不同的倪雲林。他對倪雲林很是推重,看以下一段臨雲林畫後的題跋可以知道:「倪高士畫如浪河谿石,隨轉隨注,出乎自然。而一段空靈清潤之氣,冷冷逼人。後世徒摹其枯索寒險處,此畫之所以無遠神也。」祇是石濤雖對古人下過功夫,卻不為古人所囿,而且極力要打破古人的窠臼,以自成其箇性發揮的創造。他題自畫過五雲精舍為蒼山所作的山水卷子道:「萬點惡墨,腦煞半顛,幾線柔痕,笑倒北苑。遠而不合,不知山水之瀠廻;近而繁多,祇見村舍之鄙俚。從窠臼中死絕心眼,自是仙子臨風,膚骨逼現雲氣。」吸取古人之精華而後乃「褰裳去之」,正是石濤過人處。但是如何能脫離古人的窠臼呢?「善師者師化工,不善師者撫縑素。」(笪重光語)石濤就是善師化工的人。其實歷代名家,都有名山大川,作他陶情怡性,豁眸立意的背景與張本。「董巨峯巒,多屬金陵一帶;倪黃樹石,得之吳越諸方。米家墨法,出潤洲城南,郭氏圖形,在太行山右。摩詰之輞川,關荆之桃源;華亭冒雪,營邱寒林;江寺圖於希古,鵲華貌於吳興。」(笪重光語)石濤那是例外。匡盧五老之勝,已為石濤早年之蘊蓄,而集中國南北名山大成之黃山——也是黃海——更以其天都蓮花之勝境喬松雲海之奇觀,供此曠代畫家之吞吐。自是石濤作畫的興會與作畫的材料,於焉大備。韓昌黎詩:「天空浮修眉,濃綠畫新就。」這種神情,石濤一定領會不少。以後石濤訪勝天台;復遠游長安一次,不知是否到過華山。「搜盡萬峯打草稿」,我以為祇有黃山已經不差了。(婁東虞山畫派之缺陷,尤在畫家對於自然山川眼界之不廣。)
從古人入,從造化出的妙境,仍須藉筆墨以達到;而運用筆墨,先須注意運腕。石濤運腕的工夫很是精到。他說:『腕若虛靈,則畫能折變、筆如截揭,則形不癡蒙、腕受實則沈着透澈。腕受虛則飛舞悠揚。腕受正則中直藏峯。腕受仄則欹斜盡致。腕受疾則操縱得勢。腕受遲則抉擇有情。腕受化則渾合自然。腕受變則陸離譎怪。腕受奇則神工鬼斧。腕受神則川嶽薦靈。』這段話真是為他自己說法。他畫中筆墨空虛,神情飛舞,正是他運腕超脫的結果。他運腕的力量。不特見之於筆墨達到處,而且見之於筆墨未到處。蘇東坡說:「此竹數寸耳,而有尋丈之勢。」正可說明此理。不是運腕超脫,那能到此?石濤的畫,表現出真能「筆與墨會」。無一筆無交代,無一點無着落。他最善於用濕墨,但是墨內見筆;他有時也用乾筆,但是筆外現墨。他是一筆不苟的,是聚精會神後再下一筆的。正如笪重光所謂「千筆萬筆當知一筆之難。」惲南田所謂「妙在一筆,而衆家服習不能過也。」他用筆到神化的時候,又如南田引香山(道生)所說:「須知千樹萬樹,無一筆是樹,千山萬山,無一筆是山;千筆萬筆,無一筆是筆。有處洽是無,無處洽是有。所以為逸。」石濤的畫,常成最高的逸品。石濤雖然善畫淺絳,但是他最精妙的作品,卻常見於水墨。他的用墨溶化極了。「墨之傾潑,勢等崩雲,墨之沈凝,色如碎錦。」(笪重光語)一色之中,化為衆色;高低深淺,層次畢露。(所以作石濤假畫的人,每假其淺絳的而不很敢假其墨筆的。)這才是墨的妙用。這樣的用筆,這樣的用墨,配合起來,自然發生「絪蘊」。「山從筆轉,水向墨流。」(惲南田語)『山隈空處,筆入虛無;樹影微時,墨
成煙霧。」(笪重光語)真正欣賞石濤畫的人,一定能領略到這景界。石濤是最能運用「虛實相生」這箇道理的人。因為他能做到「筆與墨會」的工夫,所以才能把「虛實相生」的道理,運用得當。「實處轉鬆,奇中有淡,而真趣乃出。」(王麓台語)陰陽開合,畫乃生動。文徵明說:「看仲圭畫當於密處求疎,看倪雲林畫當於疎處求密。」我說石濤的畫,二者兼而有之。我還要補一句道,看石濤畫且常於粗中求細。石濤有時並善用相反相成的原則,來表示虛實相生的特種印象。即以案頭石濤「叢竹蔽天芙蕖出水大幅」為例。此畫「石濤題畫錄」稱為「竹林蓮沼大幅,」余為改今名。其上題詩曰;「墨團團裏黑團團,墨黑叢中花葉寬,試看筆從煙裏過,波瀾轉處不須完。」祇讀他「試看筆從煙裏過」一句,可以想見其作畫時得意的情形。全幅都是竹子,四週不留空隙,祇有幾塊大石卻是空白的,荷花荷葉是次白的。這是何等新奇的運用!「虛者實之,實者虛之。」這也正是兵法上神妙的配置。講到作畫的技術,石濤很用心的是皴法他說皴法。是為山川「開生面」。因為山川「體奇面生,具狀不等,故皴法自別。」他對各種皴法如捲雲、劈斧、披麻、解索等等,是活用的,是隨山川之宜而選定的;不比他家有固守一、二種以為家傳秘法的。「正則正,仄則仄,偏側則偏側。」「善操運者內實而外空,因受一畫之理而應諸萬方,所以毫無悖謬。亦有內空而外實者,因法化之,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內不載也。是故古之人,虛實中度,內外合操,畫法變備,無疵無瑕。」(見苦瓜和尚畫語錄)所以施之於山川,而山川之竅要齊顯;施之於樹木,而「木皮之膚理如生」。
更有一個妙著,石濤在畫中特別見長的,這就是點。點不但點清畫的脈絡,而是活現畫的神情。點一死全畫即死。石濤用點最妙。他決不拘拘於胡椒芥子一類的典型。如他畫起樹葉來,則種種形色的點,東飛西舞,使全樹躍躍如生。他有一段論點很妙的文章(七十四歲時為劉石頭先生寫畫上題):「古人寫樹葉苔色,有深墨濃墨,成分字、个字、一字、品字、么字、以至攢三聚五。梧葉、松葉、柏葉、柳葉等,垂頭、斜頭諸葉,而形容樹木山色,風神態度。吾則不然。點有雨雪風晴,四時得宜;點有反正陰陽襯貼;點有夾水夾墨,一氣混雜;點有含苞藻絲,纓絡連牽;點有空空洞洞,乾燥沒味;點有有墨無墨,飛白如煙;點有似焦似漆,邋遢透明;點更有兩點,未肯向人道破;有沒天沒地,當頭劈面點;有千巖萬壑,明淨無一點。噫,法無定相,氣概成章耳!」由這般的理論、修養、技術凝合成功的畫怎樣呢?當然是奇、是妙、是變化莫測;於變化莫測之中,而仍不失其為石濤。煙雲生於腕底,波濤起於胸中。古來畫家變化之多,方面之多,恐怕少有和石濤一般的。氣勢雄遠,神韻幽閒,二者兼而有之。以離奇光怪來看石濤,是假石濤之皮毛者;以排奡粗悍來論石濤,更是侮辱石濤。石濤的畫是寓瀟灑於雄奇,藏和柔於剛健。「幽岩古栴,老狀離奇;片石疎叢,天真爛漫。」「聚林屋於盈寸之間,招峯巒於千里之外。仰視岩嶢,訝躋攀之無路。俯觀叢邃,喜尋覽之多途。無猿鶴而恍聞其聲;有湍瀨而莫覩其跡。」(均笪重光畫筌中語。本篇所引笪氏語均出此書,因為他實在是一部很富於想像力而精到的畫論,值得玩味。)我引江上外史的話已經太多了。索興讓我再引一長段,來形容石濤的畫境罷。
「危峯障日,亂壑奔江。空水際天,斷山銜月。雪殘青岸,煙帶遙岑。日落長川,雲平野闊。地帶千鐔,高標揷漢;波間數點,遠黛浮空。匿秀嶺於重巒,立奇峯於側嶂。兩崖峭壁!倒壓溪船;一架危樓,下穿岩瀑。」引完以後,我意前文雖然奇峭,還稍稍刻畫一點。且再引王麓臺幾句語來補充,或者更能概括。這幾句語就是:「全體渾淪,元氣磅礡,令人不可端倪。」於山水之外,石濤也作蘭竹梅花水仙一類清雋的花卉。晚年尤愛畫蘭竹,清逸樸茂,淋漓酣暢,一洗前人窠臼,達到神妙的情景。蘭本來是從幼年時畫起的;以後他常畫蘭,不但因為蘭是空谷幽花,而且隱寓七澤三湘之意,宛含靈均憂國之痛。他愛畫竹,正因為他表示歲寒勁節,有高標自賞之情。而且二者都宜於石濤善用的淡墨,更可以現出無限的煙雲。我見過一個石濤畫蘭的長卷,蘭葉不長,幽花不茂,而濕筆縱橫,荒煙滿紙。我看時已覺有墨與淚俱之感。他的竹子有時數竿直上干雲,勢在筆外;至於「叢竹蔽天芙蕖出水」一幀則陰翳茂密,蒼煙四起,看去有無限層次,而無一枝一葉不現出最大的氣魄來。若說竹子帶瀟湘幽怨,則石濤竹子的幽怨,決不是軟弱微細的幽怨。與石濤同時的姜鶴澗(實節)於明亡後第一箇甲申周甲,題石濤的畫 册有一首詩道:「白髮黃冠淚欲枯,畫成花竹影模糊;湘江萬里無歸路,應向春風泣鷓鴣。」因此,我想起在南京時看見一幅八大畫的公鷄,引吭長鳴,而頸復轉折向帶地之意。這一叫不是
普通的叫,髣彿有無限亡國怨恨,要從這一聲裏叫出來的樣子。我看了流連神往,不忍離開。於是我悟到「寫生」與「寫神」的分別。(這種的神情,決非時下寫生的畫家所能企望於萬一。)石濤的蘭竹,正和這八大的鷄一樣,是充分的「寫神」。畫的藝術為什麼在中國能發展到這般高超成熟的地位,逈非雕刻和音樂藝術所能及?這道理是中國的畫一頭與詩相接,一頭與字相通,而二者都是中國歷代受高等教育的人,也可以說是聰明才智之士,所最親近而愛好的。中國畫與詩的連結是意境相同,畫與字的連結是趣味相同,而且是工具相同,所以運用工具的方法也往往相同。石濤在「苦瓜和尚畫語錄」裏,就專立「兼字章」,表現字畫一貫的理論。他認為宇宙間的法,不但「顯於畫而又顯於字。字與畫者,其具兩端,其功一體。」他的一畫論對二者一般適用。他說「一畫者字畫先有之根本也;字畫者一畫後天之經權也。」「所以古今字畫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畫之法存焉。」石濤的字追法魏晉,上臨漢隸;那番苦工,下得很深。七十五歲的時候,他在「閣帖」的好拓本上,還加題跋。他中年用功時期的字,真是守規矩極了。晚年也作真書,樸茂老到,而有逸氣;但是有時好作凌亂傾斜似的行草,世人乃以為怪。其實他不過以寫畫的筆法來寫字。看去似不守繩墨,但是無一筆不自繩墨中化出。看去似隨意塗抹,但是無一處筆力不到。作石濤假畫的人往往造作這種的字形來欺人,其實石濤的字,無論那體都是最難假的,因為其中自有石濤的功夫和箇性。文化修養到最完備境界的畫家,是詩、書、畫三絕的畫家。能稱三絕的人很少,而石濤就是其中
顯著的一位。石濤的文很是高古,自闢蹊徑。往往於似不合理之中而有至理,似不合理之中而有達道。有時髣彿受了周秦諸子與佛經文字合起來的影響,然而他卻不作禪語。有時他故意有點力求奇僻,至於晦塞。但是「苦瓜和尚畫語錄」的文章,深刻而又圓潤。頗有韓昌黎「波濤入筆驅文辭,文工畫妙各臻極」的情況。至於他的詩呢?是文學上極難得的作品。他是「性分太高」而且是多情的人。他做和尚是由於國破家亡,不能不做和尚。他豐富而抑鬱的感情,常在畫中流露。惲南田說:「筆墨本無情,不可使運筆墨者無情;作畫在攝情,不可使鑒畫者不生情。」正可為石濤說法。石濤的畫固如此,詩又何獨不然,何況我們所見石濤的詩,大都是題畫的詩。試讀石濤題他自寫小幅山水(此畫極精,為張岳軍先生所藏。)上的一首詩:「霜打多情樹,煙烘解脫山;此時堪把筆,心手有餘閒。」若是有名手把石濤這會兒寫畫題詩的神情寫一幅照,是何等富於詩意的一件藝術品!中國畫古來就有人稱為「無聲詩。」畫上題詩是中國藝術上一種特殊的風格。他不但點出畫所寄託的意義,而且有時還補足畫意所未達到的地方。明朝沈石田、文徵明都是三絕中的人物,以題畫詩著稱的。他們的詩都很清婉幽閒,但是石濤於清婉幽閒之外,還有不少的蒼茫抑鬱,這正是因為石濤和他們有不同身世之感的緣故。倪雲林說:「作畫不過寫胸中逸氣耳」。石濤作畫寫詩,都是如此。石濤的詩各體都有,因為是題畫之作,所以留下的絕句律詩較多。如上面所引武陵泛舟看桃花的絕句,真是逸興遄飛,瀟灑出塵。而所引吟梅花的一律,也所以表示他蒼茫抑鬱的情緒。他的故國之思,
現在所謂民族意識抑而難發,有時候更使他的詩現出一種幽奧的作風。現在選錄幾首,以見石濤的風格。由白沙江邨之一「翠竹白沙江上村,晚風花氣水侵門;歸來素月娟娟好;茗色歐香靜不言。」自題墨色山水之一「龍門頂上望西湖,大隱胥丘背面扶;一笛香風荷裏出,消魂點點畫中圖。」自題桐陰圖「百尺梧桐半畝陰,枝枝葉葉有秋心;何年脫骨乘鸞鳳,月下飛來聽素琴。」題 畫「小舟依渡不施橈,正是人間遠世囂;滿徑綠蔭初睡起,愛看流水入春潮。」自題赭墨山水「半空半壑遠山邨,疑是風煙勢欲吞;險到無邊堪絕倒,憑天不盡畫雲門。」自題聽泉山水巨幅「斷岸遙山翠影漫,冥鴻飛去楚天寬;何年結屋松林下,坐聽泉聲六月寒。」自題寫黃山白岳間意山水大幅「石闢天常冷,松眠地自荒。纔知行氣老,多作員苓香。雨露晴非少,風雷日更長。翻思住
草木,無社說封疆。」「數息閒穿日,如泉似水陂。有聲通嶽處,無異挾山時。舊注癡龍養,幽歸亢鶴期。橋頭看不盡,一顧一回遲。」自題梅竹小幅「古花如見古遺民,誰遣花枝照古人?閱歷六朝惟隱逸,支離殘臘倍精神。天青地白容疎放,水湧山空任屈伸。擬欲將詩對明月,盡驅懷抱人清新。」「前朝剩物根如鐵,苔蘚神明結老蒼。鐵佛有花近佛面,寶城無樹失城隍。山隈風冷天難問,橋外波寒鳥一翔。搔首流連歸興嬾,生涯於此見微茫。」「渾朴風流各擅長,橫空隱逸總無妨。天邊浩月真情性,水上輕煙破渾茫。一卷詩成如可對,百年面冷卻相當。澹中滋味惟吾有,莫怪癡人對夕陽。」「一聲清罄暮煙中,水落沙平廢院東。林下美人何處出,窗前好友忽相逢。荒涼野店無佳釀,寂寞孤村剩老翁。白首相期吾與子,傾心那對雜花叢。」四要了解石濤在中國藝術史上地位之重要,一定得知道他那時代的藝術環境,也惟有知道他那時代的藝術環境,才能知道石濤創造天才的偉大。所以我願意簡略的一講中國山水畫發展的趨勢。
中國山水畫到五代末宋初的期間,開闢了一個偉大的時代。荊(浩)、關(仝)、董(源)、巨(然)四位大家為山水畫奠定了不拔的基礎。他們偉大的天才,融會了古人,陶鑄了自然:尤其是董巨,把山水畫尚帶生硬的技術,進到純熟。山水畫重要的派別,也從他們演化出來。宋代當然還有好幾位大家如李成、范寬、郭熙、馬遠、夏珪之流,均係一代作家,各有獨到之處;但是對於後代的影響,卻被荊關董巨這四大天王籠罩住了。只有米襄陽才氣縱橫,如天馬行空;人家不容易學也就少有學的;到元朝高房山才傳到他的衣缽;卻髣彿成了「別支佛」一般。元朝年代雖然很短,在畫史上卻成為一個極光輝燦爛的時期。黃子久(公望)、吳仲圭(鎮)、倪雲林(瓚)、王叔明(蒙),即擧世所稱的元四家,上承前修,後開來者。以天才論都是性分高越,以技術論則吸收前四家的精英而能變化入神,決非徒事因襲。這時期是中國山水畫達到最高成熟境界時期。雖宋末元初的趙子昂(孟頫)和元末明初王孟端(紱)、徐幼文(賁)都有很高的地位,然在後代風尚中,就是摹倣趙者也還不及摹倣黃吳倪王四家者之多。到了明朝中葉以後,沈石田(周)、文徵明(壁)、唐子畏(寅)、董香光(其昌)四家崛起,藝林為之一振(人常擧文、沈、唐、仇為明四家,我以為仇實甫當另屬一派,應易以董香光;前人也有持此主張者)。他們的天才造詣,都是沒疑義的;他們的技術,更為精細。但是除沈、唐二家膽量才氣,較為奔放而外,如文、董都是太規矩,太謹飭。對於前人法度,太不敢違背。尤其是董香光,他拜倒在吾家北苑的前面;而且臨摹之勤,實開一時風氣。
我知道動輒舉出四大家來,是根據傳統的說法。但是我要說明藝術界的趨勢,自然要根據傳統的評定,因為這正足以表現他們各家所留下的影響。自明四家以後,正統派的山水畫裏,創造的精神,更加微弱。特別是董香光的當時及其以後,每畫所題不是「倣董北苑」,就是「倣巨師」,不是「師一峯老人法」,就是「寫黃鶴山樵意」。摹倣的風氣,成了錮蔽,創造的努力,自然消滅。這就是石濤所生在的時期。拿詩的發展來比畫,畫到荆、關、董、巨,好似詩發展到建安時代;畫到黃、吳、倪、王,好似詩發展到唐代;畫到沈、文、唐、董,好似詩發展到宋代。我們談文學不必持尊唐抑宋的成見。宋詩的技術,的確比唐詩要純熟,要精細,要刻畫,但是宋詩決沒有唐詩的氣魄,和唐詩的創造性,宋以後學宋詩的人,天天只知道談什麼后山簡齋,雕字鍊句,以為某字酷似某人,某句置某人集中可亂楮葉。局部鏤刻已工,而全部神情全失,這真是等而下之了。石濤所處之畫的時代,正似詩將要流入宋以後的時代。石濤是最痛心於這種風氣的人。他吸收古人的精華,而不做古人的奴役。他也臨古人的畫,但是他決不作古人的畫。因為他的天才,他的個性,他的革命性是不容易許他走上這條路的。他題垂釣聽泉一幅云:「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即立法之後,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之人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
這是石濤憤悶之言。他又題為小翁先生所作畫云:「此道見地透脫,只須放筆直掃,千巖萬壑,縱目一覽,望之若驚電奔雲,屯屯自起。荆關耶?董巨耶?倪黃耶?沈趙耶?誰與安名?余嘗見諸名家,動輒仿某家,法某派。書與畫,天生自有一人職掌一人之事,從何處說起?」這是石濤標個性的話。他又很冷雋幽默的題目自畫山水册子云:「野夫惜墨貴如金,瘦樹枯山澹淺深;偶向溪邊設亭子,世人又道似雲林。」這可以表現石濤在這環境中掙扎解放的痛苦。石濤認為畫不但要表現個性,而且在某時代便應當表現某時代的時代性。他於七十四歲題畫時明白的說:「華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轉。」這種的認識,合於近代精神極了。但是石濤的時代,卻是中國山水畫中的一個偉大的時代,也是一個百派爭鳴,光怪陸離的時代。在這時代誕生許多了不起畫家。石濤、石
溪、八大、漸江、梅瞿山(清)、查士標(二瞻)、王煙客(時敏)、王圓照(鑑)、王石谷(翬)、王麓臺(原祁,煙客之孫)、惲南田(壽平)、吳漁山(歷),還有吳梅村和他畫中九友中煙客、石谷以外之其他各位,如李流芳、卞文瑜輩,都是這個時代的人物。王煙客不過長石濤三十九歲,八大長石濤十四、五歲,吳漁山小石濤一歲,王石谷小兩歲,惲南田小三歲,王麓臺小十二歲,石溪、漸江與石濤相差長幼的年齡,尚待考證。現在撇開許多行星旁邊的月亮不提,單就幾位最出名的畫家來講,就一般的眼光看來,則「四大高僧」(就是石濤、石溪、八大、漸江)是在野派、是革命派;而四王吳惲是正統派,也可以說是在朝派。但是這話也略有修正之餘地。二石、八大、漸江,為在野派是對的;以藝術論,則漸江雖然是新安派的領袖,其畫簡淡孤高,但終究徘徊於倪雲林與文衡山之間,其革命性與創造性決不如二石八大之大。四王為正統派的嫡系也是對的,他們自己有了不得的本事,卻總以摹倣董巨大癡山樵輩為最高。而吳惲二人天性散逸,才氣也很高,常不很願意守正統派的繩墨自成風格。就說四王是在朝派,也並不是說他們本人在過朝(有的還是逸民),不過自從麓臺在康熙時做了尚書,他的畫和他祖父這一個範圍以內的畫,得到了帝王的愛好,於是樹立一個畫的標準。只看故宮的收藏,四王的畫很多,而石濤的畫只有半張,——因為是與麓臺合作的——石溪、八大的畫竟未看見,這固由於他們身世和態度的關係,然一代的風尚,卻可以想見了。近代工業是要標準化的,這是我極力的主張;然而我同樣極力主張藝術萬不可標準化。藝術一標準化,藝術便死了。石濤和石溪、八大等幾位天才,努力發揮其創造性以衝決古人的範圍,已經得到了偉大的成就。但是他們在野遺民的努力,那能敵得到當朝帝王的提倡。四王的畫自有四王的地位,到四王以後,畫在標準化的空氣裏面,不曾開拓新的領土,也沒有被新的雨露春陽所含煦,於是竟在小小庭園之中萎縮下去了。乾隆時鄭板橋、李復堂、金冬心等所謂八怪裏的人物,也很有反抗傳統的意識, 想打出時尚的圈子,開闢一條新路。但是他們的才力不夠雄渾, 修養不夠深厚,筆墨不夠精到,於是藝術也就不能偉大。他們的作品,終究不過是文人的遣興畫而已 。 這二百年來,中國山川畫沒有什麼創獲,正如字到了館閣 , 文到了制藝的結果一樣(乾隆時及以後山水
畫有逸氣的僅方環山(土庶)與湯雨生(貽芳)二人)。所以在當今創造時代,重新認識我們民族裏這位偉大創造的天才, 不但認識他雄奇的藝術, 而且認識他深刻的藝術哲學,是怎麼一件有意義的事!可是大家對於石濤的重新認識,卻開始於清末和民初。並且日本人對於石濤的推崇和研究,比我們似乎早就起勁一點,日文的石濤傳記和藝術批評,都有專著。於是我們這位偉大民族藝術天才的作品,有些竟歸山本悌二郎、松岡洋右輩收藏。松井石根當這次野蠻的侵略戰爭中,在我們文化的江南,又不知搜去多少。用武力來搶文化,這也是一件富於諷刺性的矛盾。石濤在蜀岡之麓有知,一定再悲鬱的嘆道:「冤哉」!中華民國三十一年一月二十二日,陪都重慶。——傅抱石著「石濤上人年譜」,京滬週刊社印行,民國三十七年一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