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裏 是大雪後的早上， 還有要下雪的光景。 望着窗子外的遠樹， 被着雪，壓壓層層， 像大海中波浪的樣子。 不是魚白，是蟹殼靑—— 却要淡點。 遠遠火車的煙痕， 紆曲的消散， 却聽不見聲響；
眞是大海中的汽船過去？── 若不囘想平時， 還照顧兩邊依稀可辨的景物。 ※ ※ ※ ※ ※ 靠着深軟的蘇化， 沉香的几子， 在倚牆安設的爐火前面。 爐火的光痕， 從橫斜的炭裏射出， 燄燄奕奕的， 夾着窗外的雪光， 映着右傍維多利亞畫像， 愈覺得淸麗而帶笑容。 不一時紅了爐架上兩位希臘的女神， 好像不停的在火光中， 爲她跳舞。
獨自凝神的望着， 移了一會，翻開一本康德的『純粹理性』。 ※ ※ ※ ※ ※ 靜寂寂的， 聽得見翻書的聲音。 書裏淸潔的氷霜， 和外面的雪景， 抹消爐邊的煖景。 伊呀！門開了；短促的脚聲。 先一位淸麗活潑的小女孩子進來。 金色的頭髮， 披在兩肩上，帶點鬈兒； 蘋菓般新鮮的小臉； 淸碧的眼色， 映着深紅的衣裳； 淺短的白襪子上，
露出皎潔晶瑩的膝兒； 波浪樣的跳盪， 飄動繫在後面翠藍色雙結的帶子。 ※ ※ ※ ※ ※ 走上前來的時候， 一箇手指輕輕的撥着嘴唇； 看見有人在翻書， 稍一退又前進的， 愈顯出有文敎而更天眞的樣子。 玲瓏活潑的孩子氣， 終究管不了什麼世間的拘束。 她慢慢的走向蘇花，含笑的說着： 『饒恕我，我要你去……去……』 『親愛的小姑娘，你要我到什麼地方去……去做什麼？』 『我要你去……你去看……我請你同我一道去。』 她輕輕的牽着衣服。
道貌莊嚴的老敎授，終敵不過天眞可愛的小孩子。 ※ ※ ※ ※ ※ 一同走到側面山坡， 斜斜的籠蓋着雪， 風吹着凝了一片亮晶晶的浮蓋。 她拿起一箇滑雪的小床，── 前一會兒獨自用過留下的。 我說，『恐怕我不會……』 她說，『我要你看我……』 她提着雪床，倒在床上，── 金色的頭髮波動着， 翠藍色的天鵝絨的帶子蝴蝶似的飛着， 皎潔晶瑩的膝兒露着，── 滑轆轆的飛也似的溜下去， 如像春江上的燕子。 山坡上起了幾下連續的掌聲，
風送到她耳裏。 她愈覺笑嬉嬉的道： 『我再溜一次給你看——好嗎？』 可愛的小女孩子—— 孩子的心兒，人類的影兒。 ※ ※ ※ ※ ※ 也是同樣的下雪天—— 雪總是一樣，雪下的地方却不一樣—— 一箇小孩子的影子，在我心中喚起。 雪風呼呼的吹着， 簷上的雪塊兒陣陣的滾下； 天井裏的雪高低的堆起； 斗方的天接着簷上的雪。 雪打在窗格上， 窗子裏的熱氣， 蘇了窗紙，風來破了，
所以孩子看見。 兩箇小眼睛望着， 黑晶晶，烏溜溜的直轉， 對射着雪的顏色。 ※ ※ ※ ※ ※ 可愛的孩子—— 帶着可愛的臉色，溫厚的性情—— 爹爹愛他， 媽媽愛他， 一家都愛他。 冬天下雪了，媽媽心裏第一擔心的是： 不要冷壞了我孩子。 媽媽的愛，孩子的福氣。 穿上三件厚棉襖， 加上一件馬褂； 孩子橫長了，成一箇大膿包。
更加棺材厚的棉鞋， 孩子拖着搖搖的走。 ※ ※ ※ ※ ※ 孩子手冷了， 坐在火盆邊烤火， 脚下踏了一箇銅火爐。 門窗都關了， 怕風進來，孩子該不會受寒。 坐在那裏的孩子， 烘得自然的臉色， 上了陣陣的腓紅， 像唐花間的牡丹； 更烘出兩條鼻涕， 琉璃似的垂下， 似唐花的液露。 ※ ※ ※ ※ ※
有事了，媽媽出門去， 丁寧的向孩子， 『不要出去玩雪！』 慈愛的媽媽，太小心了！ 孩子那裏能動； 孩子那裏會去玩雪—— 他永不想到這件事， 因爲他永沒有嘗過這些事的味兒。 他祇是安安的坐在那裏， 等大家來愛我孩子！ ※ ※ ※ ※ ※ 在四周茫茫的雪影裏， 眼中望着一箇孩子， 心裏想着一箇孩子—— 他們都是千萬孩子中的一箇—— 出神似的；
却永不曾停了每囘她滑下去時候拍掌的聲音， 深怕挫折了我這位天眞活潑， 小安琪兒似的孩子。 ※ ※ ※ ※ ※ 她的遊興滿足了， 人家的同情得着了， 收拾雪床， 飄飄躍躍的準備囘去。 『再看你！』——『再看你！』 『沒有事祇管來尋我！』 她囘頭在肩傍的金色頭髮中， 露出海棠色的唇兒道: 『一定——我還會來看你。』 ※ ※ ※ ※ ※ 目光送盡她在雪中的影子， 囘到原來坐的地方，
出神似的坐下。 爐火的光，不似去時的盛； 希臘女神不跳舞了； 維多利亞的畫像， 祇被一面雪光映着， 素靜含歛的神情， 髣髴正當雅爾白親王死後的態度。 加上新火，靜悄悄的待他再興。 一面仍然翻起我白髮皓皓， 道貌莊嚴的康德。 心裏却繫着兩箇可愛孩子的影兒。 側身凝望窗外淡靑色的雪景， 已罩上一層白濛濛的紗蓋。 又有添雪的意思。 一九二二年，美洲普林斯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