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家倫先生文存

疾風集新秋的紅葉四面霧浮的樹海，托起山坡上的蠶叢；峭峭折折的，迎着初開曉景。眼底望着遠遠的小池，從薄霧裏折囘曉日光痕，像磨花的鏡面。向前紆廻走着，忽覺短樹上着了幾朶淸艷的花，襲着朝涼。 ※ ※ ※ ※ 將經過，又囘頭望，

不想此時有這好的花，伴早上行路的人啊！慢慢逼近了，乃是秋色染紅的樹葉，梢上帶了滴滴的冷露，日光在斜面射來，從葉底透上光線，愈覺得鮮麗絕俗。 ※ ※ ※ ※ ※ 停住凝神了一會，有許多說不出的意思，不知是從悲裏或從愛裏發出；想問這新紅的葉子；當你快要零落了，爲甚還這般光艷奪人啊！ ※ ※ ※ ※ ※

葉子動着，已經會意了，搖去身上的露兒，似表現他原不受這種恩澤；挺勁的豎着，越顯出淸癯的骨痕。 ※ ※ ※ ※ ※ 『我的顔色是我本來的，原用不着你們來驚異；處在山坡上，原不要你們當花看，比我作二月的花，是對於我的侮辱！ ※ ※ ※ ※ ※ 『經過許多慘綠年華，是我的長成和閱歷；

我不怨，我高興他們過去，脫離了多少可笑的牽連：不要你們愛，又何須你們來悲。 ※ ※ ※ ※ ※ 『自己的本質，祇有自己能領略。不看春天帶雨的海棠，架上渲艷的牡丹，枝葉未茂就開花的紅杏：供人家把弄── 或許亦有眞的稱讚── 究竟開得幾久兒？ ※ ※ ※ ※ ※ 『我難道就零落嗎？八月，九月，十月── 最淸朗的日子是我的時間。把你們自誇有史的時代，

當作一天最後的二十分鐘看(註)，那我「艷麗」的日子正長呢！但是我不要人家當我這樣看，也無須人家爲我算長短。 ※ ※ ※ ※ ※ 『一旦我高興辭謝：風來了，送我到峻削的山骨間睡着；雪來了，葬我於冰潔的世界，不勝過在溷濁春泥裏嗎？』對着紅葉，靜悄不語的懂得他的意思。移步向前走去，風送來霧過後新涼的朝氣，透入沉思的心神中。 ※ ※ ※ ※ ※ 午的時分獨自囘來啊，

嚴厲的秋陽當空，四面樹影一澈的無限淸碧，帶着幾縷白煙。小樹叢旁的草兒奄着，綠樹的枝兒想要垂着，祇是這幾片紅葉兒還是挺着，默默無言地對住淸澈的驕陽。北美，普林斯敦，一九二二年八月。註：有人類約五十萬年，最古歷史約七千年。理想江干的路上我遇着你我的心便到你身上。白金色滿布的陽光下，春風吹上夾路的籐花，送聲聲畫眉，

催我不自覺的隨你前去。 ※ ※ ※ ※ ※ 江水照着你的娟影，籐花牽着你的衣，囘頭一盼處，淸朗的眼波含笑射着我。你總在我前面一點，不使我追着，我心中怨你殘酷。 ※ ※ ※ ※ ※ 時間的流快過江水。長路上起了春夜的晚寒，料峭的風吹落橫斜的月影，江水漸露深黑，染着壁立的陡岸。危崖斷岸頭祇是走着，

却謝你在我心中的影像── 把『我』都擠去了，那有地方容『恐怖』。 ※ ※ ※ ※ ※ 那帶來夜色的── 如果夜色是眞的呵── 一定也帶來曉景。不怕深宵的風雨，崎嶇的山坡；祇願明早江邊的輕煙曉日下，山花加倍的紅着，江水浮起新翠，在這般風光裏得你的囘眸一笑， ──一定更嫵麗的── 慰我人世的孤寂。

赫貞江上游的兩岸由紐約城溯赫貞江(Hudson River〕赴西點(West Point) 經沿江之琅玕崖，長數十里，宛似垂淚。崖旁不乏紅人打火坎魚，結廬避獸之遺跡。一九二二年秋過此。江水下去不返了，不怨他無情，原非當年的水。 ※ ※ ※ ※ ※ 石火遺跡，雖未全消；江山已自有屬，祇不是當年的主人。 ※ ※ ※ ※ ※ 惟森森兩岸的崖石，好像把廢興看遍，一路灑淚，不忍別我。

『友呵！敵呵！』有一箇春天的早上，在普林斯頓的四周隨意的走，遇着一箇很美的園林，中有一塊平坦的墓地，上面有一段紀讚，敍述此地爲當年美國獨立軍與英軍戰後所埋骨，讚末有『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之句。得哲學的會悟而成此詩。『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燦爛的花兒發了，春陽半壓上樹杪兒，斑駁的光痕裏，透出幽閑的鳥聲，伴着你們甜睡。 ※ ※ ※ ※ ※ 沒有敵呵，何所謂友。你們都沒有了，那來此間使人依戀的景物；何況四周血紅的花，

正肆意的開着呢？ ※ ※ ※ ※ ※ 『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點點的鮮血，渲染出墳前風光，照着世界重生的路徑。普林斯頓的秋夜月帶倦爬上山坡，皎潔無塵的却祇餘瘦魄，沿坡稀疏的樹根像沒入秋波，浮出一片珠白。 ※ ※ ※ ※ ※ 藤陰密護的鐘樓孤挺，睡着的野鴿不須繞着驚飛；

也沒有蟲鳴，剩得幾點螢火悠然掠地。 ※ ※ ※ ※ ※ 我疲乏的心靈，似散盡的水紋，輕微地，融入世界的寂靜。戰場的自由女神普林斯頓之役，爲美國獨立軍與英軍最後重要戰爭之一。獨立軍名將Hugh Mercer受創垂死，戰勢已去，而華盛頓馳至，親自指揮，轉敗爲勝。炮彈掠肩而過，不死幸矣。一九二一年美人建華盛頓戰勝紀念坊於此，取半面造像體，極雄偉生動，成自名手。華盛頓岸然馳疲馬，獨立軍勇士從之，四旁死傷枕藉。自由神以歷刼不壞之身，裸體現於馬前。月夜遊此，盤桓不去。黯淡的月色下，橫穿林野的炮光，映出條條靑紫的血渠竭了馬的悲嘶，士卒的餘勇。

將軍遠道喘吁的馳到，希望却似半夜的沉星將落。 ※ ※ ※ ※ ※ 惟她皎潔無掛的身姿，在慘却中，露出美的眞相；斂着鎭靜的愁容，新帶來使命，翩然落到將軍的馬前。 ※ ※ ※ ※ ※ 彌留的勇氣，忽然再爬上大家失望的心頭。呼號激戰中，變過了黑夜陣勢。垂死的也原無所恨，祇含痛強睁着未瞑的目光，

斜枕斷劍，怕牠落在敵手。 ※ ※ ※ ※ ※ 血漬的勝利，留得戰場鮮豔的花光。鎗折了，早沉地底，破鼓長收，將軍戰罷也安息了。 ※ ※ ※ ※ ※ 今夜一明如水的月色，照着歷盡刼後星霜的楡樹。仍覺她含着微笑，不曾憔悴也不曾休息的，翻然在將軍馬前；遙指樹外燈光，映出窗前兒女情話的姿態，

使沈寂的夜景生動：這是將軍最後的安慰。深林中的大雨黑壓壓的林子裏面，依微的曲徑已經滅了。 ※ ※ ※ ※ ※ 虎嘯的風聲，像撲不進林子的重圍，正發怒的繞着。 ※ ※ ※ ※ ※ 猛一陣煞煞喇喇的，打着滿頭枯葉；不見雨下，心疑風捲去了。 ※ ※ ※ ※ ※

林梢的電光再忍不住。火星似的迸出，射穿嵯峨的層枝，髣髴向鄭重的雨點報道： ※ ※ ※ ※ ※ 可憐失路的人，不須性急，洪水就到你們身上。北美，紐約綺色佳。凱約湖中的雨後望下去是靑黑的，槳頭上挑起綠色。前面的遠峯迴渚，兩岸的樂聲，曼歌聲，

追着點點白鷗痕，去了！去了！ ※ ※ ※ ※ ※ 一顚一撲的前行，刹那間失去斜峭的兩岸。灰塗塗的天，像挾雨勢壓到船上；風擁浪來，嘡嗒的向船身橫拍着：祇是英爍爍的電光，映出大家失色的，面面覩着。 ※ ※ ※ ※ ※ 疾雨過去，天似含笑的開着，慈靄中笑人不耐恐怖，

那能會澈自然的意味。 ※ ※ ※ ※ ※ 好像接着同一刹那間，兩般情境，一抹虹橋，橫跨晴湖中，媚迎打槳的輕舟， ──乘新肥的浪── 拍拍的從虹下穿過。註：凱約湖(Cayuga Lake)在綺色佳，紐約州之北部。湖長四十英里，風景極佳。深秋傍晚獨遊綺色佳墓地蟲聲不盡的，起自歷落的短碣中；不問怎般淒涼，長眠的人可以安慰了。

※ ※ ※ ※ ※ 盡了生命的責任。人們對於你們的感情，也漸漸冷下去了。到此時難分的伴侶，祇是冪冪的遠天，逼近這蒼涼坏土。 ※ ※ ※ ※ ※ 似來反照常年慘痛的生活，短叢外，磨盤大的落日，吐出胭脂的冷紅，龍拉瀑前的虹你眞在那裏嗎？爲甚祇見整碎的瀑珠，

跳盪如飛的從你經過。 ※ ※ ※ ※ ※ 你眞不在那裏嗎？那想畫難成的半圜， ──祇在意境裏可以容身的── 却常是諧麗的存着。 ※ ※ ※ ※ ※ 呵，生命的急湍奔放去了，那懸在他前面的理想未改；飛躍萬變的水珠不停過去了，你整齊完美的形象還在。大西洋舟中『天不是在側轉？海不是在豎立？

雲不是背着我們拖移？船主！究竟動的是誰？我想問你。』 ※ ※ ※ ※ ※ 『你要問他做什麼！祇想大家永在船上過活。』 ※ ※ ※ ※ ※ 『仰不見直的道兒，低不見橫的槓子：你不說正過多少經緯度了。究竟是怎樣囘事？』 ※ ※ ※ ※ ※ 『爲甚這般囉唣，祇是追問那相沿的符號』 ※ ※ ※ ※ ※ 『我們天天追着那海天

接不盡的平面；爲甚這般無聊，依着以往武斷定下的航程圖線？』 ※ ※ ※ ※ ※ 『你且不管，讓我把謝意深深的獻給那畫線的人；你且去睡，包你明天更要早一會兒看見太陽的光明！』大西洋中的雜興時由美赴歐 (一) 不是一片石油在海上燒着，何處來這寬的烈焰；不是火龍出隊，那來這般飛舞盤旋；

不是天宮張筵，錦帳的兩旁，赭紅翠碧裏，那能嵌入許多金片？祇是恰當的符號那有── 從未有── 能達我此時感受。 (二) 一縷飄渺的烟痕，偎倚的纏着海雲。海燕飛翔，在日色中映成黑點，隨了汽船高下。渾成的天然裏，夾入幾點人事，

此後敎他們怎捨得分開！ (三) 深㘭的浪谷裏，落入晶潔的星光，不待白浪捲盡，已現身在更深的一層。祝這挫折不了的力量常在，他是永遠深入的。 (四) 繁星的寒鋩，和着素月澈骨的娟秀，已經令人不能睡了，何況加入孤舟旁衝激的濤音。

唉！原是自己掀起的風波，自己那想睡穩？ (五) 船後的浪兒，在晶瑩的月色下，成兩行銀砌的山痕。我知道你力量的繼續。願你帶着我溫存的感情，輕輕拍着自由神下的岸；祇是不要到在早上，怕把伊人驚醒。杜靈根林中紀遊杜靈根爲德國著名森林，徒步獨遊十日。

(一) 葳翳的兩峯廻處，夾出一箇峻拔的山巔。人從中間擠過去了，祇願擠不過的是背後的牽連。山巔囘首望林脚呵，朝日已漸成金色，林煙也慢慢消完。一片嘈雜的鳥聲。雲片兒散漫的飛過，辨不淸那是菜花畦，那是日影。 (二) 幽樹山花結伴的送我；

途中忍不住一叫道；『停一會兒，你怎的這般好看!』遠山聽了，從樹杪轉來微韻。溪水和着，發出淸越的新聲。同行的女伴聽了呵，囘眸一笑。曉日照出她明麗的面色上，添淺紅一暈。 (三) 密密的綠樹中，悠悠的紅旂兒飄着。小叢兒的男女少年，唱着抑揚的淸歌；

祇是層層的林葉，吸去四山的囘音。他們似朝聖地的── 祇朝的不是劍鋩襲月的麥加，也不是山焦石焚的耶路撒冷。他們朝的是當年浪漫的神宮，囘想對着名園的樓窗前，瑪格麗與浮士德濃密情話的意境。 (四) 探不盡的幽密，叢林深處，送木香的風帶來琴聲。一箇白衣淸麗的少女，倚着她所愛的；輕鬆活潑的手指，

飛動在提琴絃上。聽她的歌調呵！『我似一箇小鳥飛飛，祇願獵人一箭，能够落在你的懷裏。』慈母的自然呵！他們都投入你的懷抱了，你忍使他們不在一起？ (五) 雨過後山溪添了汩汩的軟語。溪旁一朶小玫瑰，帶着新雨的珠兒，含媚的照着。山溪想問玫瑰：『你眞嫵媚，

祇是不寂寞嗎？』玫瑰帶笑囘着：『謝你有情照我，我却更謝你無意中送那雨後新展的長天，到我眼底。』 (六) 是橙子的金黃杜鵑的血紅，淡白的──凝紫的──點翠的── 一片山花，織成蜀錦的地衣。鳥聲組合一拍音樂，喧着新霽。風來時，

似成隊的天仙爲我跳舞，地衣的縐痕隨着淩波的步兒高低。 (七) 重重的樹向我足下盤旋，抬頭不斷的樹浪擁着落日，── 泥金變成血紅，又成蒼紫，接着樹梢的深翠，雨後微煙，融作渾成的一片。鳥已靜息去了，那得人的聲響，祇是潺潺的溪水催晚。

呵！自然自然！我已獻給你了。 (八) 轉不盡的廻環山路，陪着我的祇有影子；暮色轉深，影子也增長了，隨樹枝兒掛在坡下，落入深澗，向前轉去有高山作我的屛風，大石作我的臥榻，樹影作我的被單，枝外的星光笑迷迷向我霎眼。人間被創的戰士，

多謝你們的慰勞，此刻一切的憂喜都拋了，和平之神來我懷裏罷，我已疲倦。杜靈根森林中的大霧山巒上凝神四顧，纔覺得自己站在浮起的島尖，環着雨來時一片白濛濛的大海。 ※ ※ ※ ※ ※ 浪峯的低昂處，透出底下深綠的海草，夾着幾珠紅挺的珊瑚。 ※ ※ ※ ※ ※ 人指海草的痕兒，是森森高樹；

紅的是林間村舍：霧散後可以現出。 ※ ※ ※ ※ ※ 祇從我的地位望去，風動浪搖時，海草正得意的飄蕩，珊瑚帶着幽寂的深紅。 ※ ※ ※ ※ ※ 這般情境對我何曾不眞，設我不離此地，霧也永無散的時候。 ※ ※ ※ ※ ※ 脚下的島已被浪浸過大半了，祇望不捲到我，讓我還領略這活潑潑帶雨的海景。

愛的囘音微茫的宇宙間，眞正的愛託身何處？同你傾着心懷，似孩子招着手兒。嘿嘿叨叨向空谷裏的囘音對語。孩子却早滿足了，祇要囘音送還他箇箇天眞的字句。秋原疾風送盡辭枝的枯葉，枯葉涼薄地掠過新墳。世界都停止愛了，我終不能無情。

愛敦園中的一瞬(註一) 同踏進花簇的園門── 難道是甘露雨後？── 迎面是沁脾的淸氣，醉心的香味。幽靜到這般地，聽得見草長花發的聲音。 ※ ※ ※ ※ ※ 蝦鬚草說你的頭髮比他還要蜷細；紫羅蘭說你的眼波比他還要嬌媚；莫相忘說你比他還要多情；(註二) 半放的玫瑰好像你含笑的嘴脣。 ※ ※ ※ ※ ※ 風動着你的髮兒微顚；你的眼波帶暈；

我增加的脈動應着你心房的波震；祇是最輕的一吻都怕壓倒你斂露欲放的脣兒，欲前──又終不忍。註一 Eden天國名園。註二 vergissmeinnicht西洋愛花。生命泉水離了石根呵，石根有日磨盡，泉水終看遍兩旁的靑山，歸到皓月下朦朧的碧海。 ※ ※ ※ ※ ※ 香氣離了花呵，花瓣不久萎了，香氣終芬馥縹渺地，

刺入可愛人兒的腦蒂。 ※ ※ ※ ※ ※ 思想離了我呵，縱然──並且一定──我被時間捲去。祇願他被愛的風吹着，智的流灌着，永睡在可安睡的心裏。一個柏林的冬曉濃霧深深的罩着，風吹來凝滯的冷。 ※ ※ ※ ※ ※ 兩行冰綃裹成的樹，襯出一條靑晶的長路，半隱半現。 ※ ※ ※ ※ ※

※ ※ ※ ※ ※ 踏不着，馬却仍是前跚，氣喘的發嘶，熱汗也白絨絨的化成霧體。 ※ ※ ※ ※ ※ 馬不能辨了。蹄聲也隱約的淡下去。 ※ ※ ※ ※ ※ 後來的人祇覺着瑤樹瓊枝間，留下一條可行的路，引他探自然的幽秘。病院前的玫瑰深紅玫瑰的幽豔，淡黃玫瑰的娟秀：

在靜靜悄悄的病院前，影子被日光送上素壁，不知爲甚的這般淒涼。 ※ ※ ※ ※ ※ 人到淒涼更不如花呵，花還展轉到她手裏，在枕邊對着她，分她的岑寂。萎落的瓣兒，還受她溫淚的滋潤。 ※ ※ ※ ※ ※ 太陽的影子移了，悄靜還如來時，祇有自己手杖着地的聲音，不幾步又囘頭望那辨不眞的窗子。

寂寥半夜的星光漸涼的風移來，月光隱下去了，祇餘短樹淒迷，身據名城中暫時的靜寂，心却似在荒涼沙漠裏。 ※ ※ ※ ※ ※ 仰望長天淸碧；太空界的星光，似含着情意。沉寂的沙哈拉中呵，得他慰問游幕前半倦的摩西。 ※ ※ ※ ※ ※ 『我何曾有甚情意，穿澈重重的太空，

離我本處已經不知多少年了，那時怎知道此地有你。』 ※ ※ ※ ※ ※ 『祇是現在呵，旣然有我── 有你。在同處孤寂的刹那，爲甚的不使我想你是給我安慰。』未棲的雁背着月色的冰寒，低看斑爛的流雲；孤冷我早慣了，振着翅膀兒廻翔未定。 ※ ※ ※ ※ ※ 間從流雲的織縫裏，

眼光和着月鋩下射；蒸騰的瘴翳，包着世界的黑夜。 ※ ※ ※ ※ ※ 一片蠕蠕的，東倒西歪躺着；癱瘓的，沉昏的擠着，堆着。罷了！讓你們享生命的安樂。 ※ ※ ※ ※ ※ 壓不住的心頭哀響，散滿天際的『厄孤──厄孤！』長眠的呵！你們聽了不耐的，以爲我對你們的安樂懷妒。 ※ ※ ※ ※ ※ 這般溫暖的黑甜鄕裏還不安睡？你們想那不是瘋狂也帶儍氣。

我不抵賴；祇是你們以爲我呪咀，或竟以爲我難忘情也好，我却不願做你！巫蘭德街的夜月輕紗的窗簾夾縫裏，燈光熄後，承你相窺那將睡下去又坐起的人，影子落在雪白的被單上，瘦長的愈覺幽淒。 ※ ※ ※ ※ ※ 久坐不忍躺下，到橫着門口的路上徘徊；孤影漸短；

祇是兩旁叉牙的枯枝披着你銀色光痕，白絨絨似着春花地。大風雨登夏滋山最高峯博樂鏗(Brocken) 前望是黯翠的松林裏帶着無窮的，浪漫的深奥；仰望是無限雲濤，裹着長風，急湧直奔的似山頹海倒。 ※ ※ ※ ※ ※ 掙扎過狹路上雪的堅滑，征服了怪石的嶕嶢。想有人以爲伴我登臨的是英塞蘭公主。她和侍娥披的都是霧綺雲綃；或是拏翁長征過亞爾伯，

隨着翻山的白馬滔滔。 ※ ※ ※ ※ ※ 好罷，我最後已比博樂鏗高：望人間呵，終是茫渺。絕不見雲濤，祇是狂風迫着密密的濕點兒，塞住了當初想散遍海角天邊的一嘯。唉，我難道在雲深處了？登愛爾伯河旁故堡脚下呵！想當年孤鎭高臨，戍燈未熄；破曉的鳴笳，催朝霞揭開金蛇似的江水。 ※ ※ ※ ※ ※

脚下呵！想華堂宴裏，劍影奪了燭光；美人宛轉的淸歌，枉敎黑牆影下，騎士沈迷如醉。 ※ ※ ※ ※ ※ 不想了，何從想起！神聖羅馬的聲威，撒克遜的軍儀，隨着幾點歸鴉，落入變紫變蒼的夕陽雲裏。 ※ ※ ※ ※ ※ 江流還是一般，平天遠拓萬里。

時間像留下最後的驕兒: 小邱上，廢壘牆頭，對斜照還豔挺着一叢深紅的玫瑰。荷蘭道中幾條淡白的村煙。一望平蕪，屋頂成閃爍的金片。一層水，一層雲，中間夾着花背的牛羊幾點，歷落的遠接天邊。 ※ ※ ※ ※ ※ 逼近有的是鸂鶒，斜翅上掛着一半橙子的金，一半深黑的靛。

豁喇喇的落處，輕推動癡立的老頭兒，水裏的斑爛笑臉。麥根島的漁家男子祇有做工，女子祇有哭啼！ ※ ※ ※ ※ ※ 大家都說今天天氣恐怕有變，你說『你該知道我們的家計。』你臨上船的時候還對孩字說：『爸爸就囘來的。』 ※ ※ ※ ※ ※ 狂風海嘯起來，濃雲遮住眼前，你一片深黑的孤帆何從辨起？

我岸傍哀喊的聲音，風呵！你不送去他的耳邊，反送囘來塞在我悲哽的咽喉裏。 ※ ※ ※ ※ ※ 時間帶來深夜，但是爲什麼帶不來我心頭的人呢？燈光一明一暗的動搖，孩子還在熟睡，我淚珠好似不斷的敲窗雨。 ※ ※ ※ ※ ※ 上帝！上帝！男子祇有做工，女子祇有哭啼！牛津太晤士河發源處摇船的黃昏曠野上從雪白天鵝的飛痕，

認出緩緩歸牛的花背。 ※ ※ ※ ※ ※ 側岸下却辨不淸那是樹幹的終，那是黑影的起。 ※ ※ ※ ※ ※ 鵝黃初月羞澀的窺着小山，她的娟影却早被拍拍的雙槳打碎。 ※ ※ ※ ※ ※ 拂水的樹枝旁橫着小船，上面偎倚着一對像是壟斷宇宙愛情的。 ※ ※ ※ ※ ※ 水面似入定老僧的面容，祇是愛下的伏流衝激無已。海邊的夜別星光稀疏的搖落，

碧海帶着霧氣，浪打船沿澎拍，黑憧憧的人影中我祇見你。 ※ ※ ※ ※ ※ 心中久蘊下的，此時還不對你說呵，造化那能許我；對你說罷，造化呵！給我勇氣。 ※ ※ ※ ※ ※ 失神的對望着，我的眼起暈兒，我的心已早碎；僅半醒後尙留感覺的舌尖，漸知道嘗着你的眼淚。 ※ ※ ※ ※ ※

星光稀疏的搖落，碧海添着霧氣，船掀浪花的聲音還聽着，祇是黑影中已辨不淸你！忘記我罷也許我竟死在爍爍的刺刀底下；落日旁古樹對着寒波；風送那紅葉兒將我掩着。你心坎裏無限的淒涼，那能從我荒寒的白骨，得到反響。你何必癡心的誤了韶光。 ※ ※ ※ ※ ※ 也許我墮落在紙醉金迷的隊裏，酒綠燈紅的時候，

自有那墮落的人伴我綺語。我以前和你件件的經過，使你想起來都是侮辱；愛呵！這罪人那値得你一顧？ ※ ※ ※ ※ ※ 縱然這都不可能，這話或者更要引起你的悲傷。我並不忍這樣說，我何至沉淪到這樣？祇是最親愛的，爲你呵！我還是希望你暫時這樣的想。追憶出亡的一夜獄門也不過是這樣：漆黑的深洞，

瞰着奇鬼似的古樹。城樓掛着殘月，疏星陰悽悽的失了光亮。風塵的本色那怕人看，祇爲甚把黑氅圍着；分明有話，却呆呆瞪着不響。許久後從戍所露出燈火，再移時聽得開門的鎖鑰，啞笨地帶點鏗鏘。 ※ ※ ※ ※ ※ 就刑也不過是這樣：拂曉的濃霧不許辨人，祇聽得喇喇的鞭音，帶出馬嘶人響。噓噓的趕着路，想不到在車上一霎眼就渡過的鐵橋，

現在偏有這長！ ※ ※ ※ ※ ※ 伴侶！莫遲疑，也莫徘徊，前進罷，情願做輪軌間的肉泥，或葬入浮着玄冰的深水：却不願死在比你我更可憐，你我還不如者的手裏。孤島中守燈塔的人狂風吹折了斗柄；烏雲呑盡了新月；狗號着涳洞的海聲；樓板響得像是破裂，擾亂了屋內的寂靜。世界的傾覆，

像在轉瞬。 ※ ※ ※ ※ ※ 最親愛的，讓我們抱緊了再沉淪；祇是現在呵，且分割一段我們的甜夢；同上到塔頂去罷，給那在黑暗裏掙扎出路的，多幾分光明！紅海中深夜的仰臥天作靑晶嵌鑽石的游幕；海鋪成織絨的毯子；浪撒明珠蓋着段段的前路；銀河搭在胸口作我的圍巾；月漸褪淡黃的輕衫，

卸除額前竹靑的絲帶，送溫輭的光線到我脣上，── 催我朦朧的到了什麼意境？ ※ ※ ※ ※ ※ 沙漠如銀。無情的酷熱下，可憐散漫的大衆隨我來呵！不要常撫摸着已受的傷痕；你們奴隸的生活可以掙扎脫了，不要祇顧追兵，你的仇敵是你不定的意志。不看高岸平了！海水分了！不害怕呵！鼓着最後的勇氣，跟我還是前進。

※ ※ ※ ※ ※ 不見雲織成彩？不聽浪傳的角聲？素娥次第的，龍女成對的，凌婦(Nymph)奏樂，妙使(Muses)舞着，── 其中我看見葛理阿(Clio)的麗影。那不是正在東方嗎？正準備着，── 看呵！──灑姬(Psyche)的產生。 ※ ※ ※ ※ ※ 飄蕩的我坐在槎前，仙島歷落吹過，罡風還是不落，織女飄着霓裳，

緊緊的挽着我，脈脈的無聲。這難道就是七夕？織女！你想人間有韻事慰你的寂寥，只是現在有誰煩你作證？ ※ ※ ※ ※ ※ 不解事的海風，吹散片片的夢；繁星蕭疏，幕頂更高，絨毯愈輭，浪花漸緊。囘想人間的成就，愈精采的，愈充滿了矛盾。創造和毀滅，

愛情和戰爭！不見這邊馬爾師(Mars)的威燄愈高。那邊微露絲(Venus)愈充滿了美和愛，愈表現出帶笑的溫存。誰知道他們今晚雖處天涯海角，不在顧盼含情？中心的自我一堆一堆的，你是遍野的綿羊，我是牧羊的天使。 ※ ※ ※ ※ ※ 一叢一叢的，你是沙漠的駱駝隊呵，我是東征的忽必烈大帝。 ※ ※ ※ ※ ※

一對一對的，你是孝陵前的石馬，我却比明祖還有威儀。 ※ ※ ※ ※ ※ 你湧出峻拔的高峯呵，我提着金斧，是山頭定誡的摩西。 ※ ※ ※ ※ ※ 你變換的迅敏，逃不出我籠罩宇宙的心靈。 ※ ※ ※ ※ ※ 沒有我呵，也還有人只認你是雲。 ※ ※ ※ ※ ※ 沒有我呵，我信此時也有你在。

※ ※ ※ ※ ※ 只可憐你偉大的，壯麗的含蓄，有誰能解？ ※ ※ ※ ※ ※ 縱然你不需我了解，我也不必盡解；只是你存在的意義，難道存在。印度洋舟，一九二六年七月。攀登五老峯湖水淡靑，大江深黃，田疇葱翠── 裹着一片的穹蒼。

※ ※ ※ ※ ※ 脚底新起的雲，蒸蒸騰騰，浩浩蕩蕩。向前呵，還認得出路徑。後顧的已是怯者，何況後路茫茫？ ※ ※ ※ ※ ※ 是山的缺處，我經過時，急的風，濃的霧，妄想把我撼盪。終不過收入我的袖中，我的懷裏，

還値不得我盪氣廻腸！焦山曉望嫩黃，橙金，姹紫，靛靑，深黑。反映過來是：深黑，靛靑，姹紫，橙金，嫩黄。且耐心一會兒，就在這斑爛的夾片當中，

神秘的深黑裏面，含着未來的曙光。孩子的哭聲按：詩文已收入「心影遊蹤集」。宛平的居民半夜砲掀了屋頂，鎗打到門口；破衣服也燒了。媽媽，扶住我肩頭，除了愁苦的生命以外，我們還有什麼可帶走？ ※ ※ ※ ※ ※ 現在鎗還是亂放，炮還是亂吼；

雜糧也沒有了。孩子，快牽着我手！除了飢餓的肚子以外，我們還有什麼可帶走？敵機炸後的南京是天崩地塌的聲音，是血肉模糊的時候。可憐發瘋似的孩子，滿街亂走。『我的爸爸呢！我的媽媽呢！方才在一起的，爲什麼讓我們找了許久？貼在對面壁上的，該是爸爸愛過我的心肝；傷心呀！這瓦堆裏找到的，

正是媽媽摸慣了我的手！』天像是發昏，地像是發抖。這可憐發瘋似的孩子，向那裏去走？臨死的悲歌 ──獻給無抵抗的善良民衆工作疲乏了囘來，八箇孩子在火爐邊像排着圍牆。含笑的愛妻，給我熱茶熱湯。 ※ ※ ※ ※ ※ 日寇來了，滿街都是圍城的景象。不走罷，可憐的孩子那裏來營養？

※ ※ ※ ※ ※ 倉皇！倉皇！牽的抱的，出城下鄕，走向何處去，天地呵，四顧茫茫！ ※ ※ ※ ※ ※ 敵兵又逼近了。再走罷，一片兒哭女號的聲浪。一個可憐的孩子，病倒昏迷在路旁。『孩子，爲了大家的生命，顧不得你了!』大家眼淚滿眶。世界那有這慘酷的斷腸！ ※ ※ ※ ※ ※ 黑夜摸索前走，兩個孩子掉下水塘。

姊姊弟弟的痛哭哀號，挽不囘那撲通無情的水響。 ※ ※ ※ ※ ※ 前進呵，那裏是有燈火的村莊？濕土是枕褥，天是蓬帳。剩餘的一家擁在一起，想起平時欄中的猪狗還在天堂。 ※ ※ ※ ※ ※ 拂曉冷酷的殘星，催我們準備身無餘物的行裝。只見黑壓壓的，是前面退下來的人浪。 ※ ※ ※ ※ ※ 敵兵追到了，我們就要炸毀前面的橋樑！橋擠過了，

三箇孩子又落在河的那方。向着對河喊哭，更碎了我們已經瀝血的肝腸！ ※ ※ ※ ※ ※ 只剩兩個孩子，緊抱緊拉着罷，不要再像你們同胞手足的模樣。此時我妻子也飢寒到面無人色，我有一口氣，但是手脚已殭。 ※ ※ ※ ※ ※ 又是敵機的聲響，愛妻抱着孩子倒在田埂的邊旁。一箇孩子中了炸片在湧血，愛妻抱着孩子又中了機鎗。撫她胸口還溫；她臨閉的眼睛一閃，

已枯的淚，又是汪汪。『來生再會！』隱隱的，微弱的，是她最後的聲響。 ※ ※ ※ ※ ※ 天爲什麼這樣慘酷，地爲什麼這樣淒涼！生命呵，受不了，與你長辭罷！這滔滔的江水，只有你還是我靈魂休息的故鄕。再生 ──繼『臨死的悲歌』而作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是誰烘乾我的濕衣，是誰灌我薑湯？那小小的菜油燈。

還映出這位老者的鬍鬚雪亮。 ※ ※ ※ ※ ※ 『謝謝老鄕。』──不── 『謝謝老丈！你這樣慈愛，像是我的爹娘！我本來是不要這條生命的，你爲什麼這樣好的心腸？』 ※ ※ ※ ※ ※ 『你要死偏死不了的，年靑人，前面有一個村莊，裏面有一個營長；你說不定可以接得上一份口糧！』 ※ ※ ※ ※ ※ 『謝謝老丈！』含着眼淚拜別

這慈愛的老丈！痛苦的生命呵，你不肯離開我！好罷，接受你罷！老丈的話，指點我看見前村的燈光。呵！不是，是生命的微光！ ※ ※ ※ ※ ※ 咳！我換了軍衣了，隱約辨得出那顔色是曬退了的草黃；雖然是破舊的，上面還染着同胞們的血，但穿了更使我像一個人樣！哈哈！我還得了一枝鎗！我最初和弟兄們挑子彈，同時也學會了放。 ※ ※ ※ ※ ※

雨雪！風霜！天天聽慣了鎗聲炮響。我手上起繭，脚上也有凍瘡；我皮肉一天一天的黑瘦，怪事！我精神倒反健旺。 ※ ※ ※ ※ ※ 有一天命令敎我們向前開，一百多里的路程一天趕不上。一兩天不吃飯喝水，早已是平常。大家疲乏了，抱着鎗桿，排隊似的熟睡在大路的邊旁。 ※ ※ ※ ※ ※ 我做夢了，

夢到我親愛的亡妻，匆忙！匆忙！眼淚像下雨似的倒在我胸膛。忽然哭醒了，我懷中抱着的還是這桿冷鎗！鎗呵！我國仇家恨，都在你身上！我又夢見我小時候住慣的家鄕，我手種的田園，我和我妻子在一道的臥房。現在不知道被敵機炸得怎樣？咳！國破家亡，這還値得一想？讓他多炸幾個大坑，將來我好多做幾個養魚的水塘！ ※ ※ ※ ※ ※

有一次是黃昏的時候，天還有一點亮。看見兩個敵兵，拏刺刀追着一個女子，像是瘋狂。可恨無恥的東西，你對我們無辜的同胞，像是打獵一樣！好罷，我敬你這兩個獵狗── 一鎗──一鎗！拿着這兩個死尸遙祭，哭一番我的妻兒，哭一番我的爹娘！ ※ ※ ※ ※ ※ 平時祇聽得敵人的炮彈轟，炸彈響，

這次好了，讓我們打一個刺刀仗！刺得我頭昏眼花，殺得他尸橫遍野，血流滿江。殺完後，看看當空的太陽，那裏有光？祇可惜我刺刀滿了汚濁的血，刀口也缺了，晚上還得費我氣力，去磨光，擦亮！ ※ ※ ※ ※ ※ 休息半夜啊，明天還有更大的勝仗！前進的命令又下了，五更前我和號兵站在山頭上，

『笛抵噠抵—─嗒噠抵』。我才知道我們所有的經過，祇和黎明前的黑暗一樣；你看見嗎！前面起來的正是萬道霞光！憶南京南京！美麗的都城！城中面面的靑山朝着紫金山的第一峯，看去像是金字塔的尖頂。大江前橫。最早是吳大帝的都城；閱盡了六朝金粉；再經過明太祖偉大的經營。太平軍的刼火後，

重奠神京。我更眼見你漸漸的復興，慢慢的長成。高樓巍巍，王道平平。南京！我美麗的都城，我對你有說不出的愛情！ ※ ※ ※ ※ ※ 我灑淚別你的時候，正是秋光初到，深夏的樹木還帶濃陰。我想起中山門外的秋水一泓，照着散步郊原的士女們，淸光麗影。陵園的叢菊，五色繽紛。

紫霞洞對着斜曛。再過去是棲霞山的紅葉，姹紫嫣紅，渲染出如火如荼的秋山晚景。三茅宮正好江山攬勝！ ※ ※ ※ ※ ※ 我傷心別你以後，南京！你經過嚴冬的淸冷，紫金山披着縞素的絲巾；玄武湖凝着玄冰，祇有野鳧成羣，掠過盛夏時的荷香深處，這時候露在冰上的枯枝斷梗。靈谷寺高聳的橡樹林，伴着陣亡將士墓的紅牆碧瓦，愈覺蕭森！

※ ※ ※ ※ ※ 我想到北極閣下，鷄鳴埭邊的黌宮學府，近對烟柳的臺城，門前兩行遮道的桐葉，春夏時更顯得葱靑，靑年的男女，活潑潑的來往，更在這莊嚴閎偉的學府裏，透出明朗的書聲，淸麗的琴音。那六朝松掛着新月，伴我閒吟。 ※ ※ ※ ※ ※ 我又想到雨花台南，崗名石子，

橋喚鐵心。南望牛首，東望方山，北望紫金。山頭放眼呵，大江雄渾，秦淮澄淸。這二水三山的中間，正是理想的學術都城！有的是很老的森林，更加上手種的楡柏，也快成蔭。牧場的花背牛羊，歷落的沿着山崗西下，夕陽裏，映出來如雪如金！

※ ※ ※ ※ ※ 最難堪是想起這春光又來的時令！接着仰止亭梅花盛開的，── 有時還同時並放，相妒相爭── 有桃有杏。千層的猩紅碧桃，夾着千絲的鵝黃垂柳，裊裊婷婷，流徽榭邊是這般風景！遊春的士女如雲；穿紅着綠的小孩子，左穿右揷，圖畫那寫得出這活潑天眞。 ※ ※ ※ ※ ※ 到而今神聖的陵園，倭騎縱橫。

雄峙的鼓樓旁，成了我同胞的豬圈，陷阱。當年遊春的士女，現在正受那鐵蹄蹂躪。最可憐我們如花的少女，天眞的孩子，順着大江東去，敵船上載滿了一片呼爺哭母，離家別國的悲聲！此恨難平！最可恨當年孝陵前，爲何種下了許多白櫻黑櫻，現在滿樹花開的時節，供敵人在花間縱酒狂歌，爛醉如泥後，更充分發揮他們的獸性！ ※ ※ ※ ※ ※

想起我們美麗的南京！美麗的都城！熱淚如綆。有血性有感情的人類呵，此仇此恨。何日能平！呑下眼淚去罷！現在是我們光輝燦爛的生存戰爭！提起我們的雄兵，恢復我們的神京！打到石頭城，先把這一株株的櫻花砍盡！再把滾滾的江流，洗盡我們人間的恥辱，洗盡敵人留下的羶腥！毀滅後再創造，

創造更偉大的南京，創造更美麗的都城！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三月三日。偉大的孤城靠着混茫茫的中國海，海岸上懸着一座孤城。二更後常是人聲寂靜，祇聽得風吼濤鳴，更嗅着魚味蝦腥。 ※ ※ ※ ※ ※ 忽然艨艟的大兵艦在前面橫行，飛炮雷鳴。更有後路羅店一帶，傳來的鎗聲炮聲！上面轟炸的敵機，

遮暗了星光月影！ ※ ※ ※ ※ ※ 當六面火光爲這座孤城沐浴的時候，城內滿布了傳令的聲音。『我們全營灑最後的一滴血，留在寶山城！』這是營長興奮堅決的命令。 ※ ※ ※ ※ ※ 『我們的後路斷了，電話被炸後也不靈。我們是孤軍，我們何妨突圍退出，長官想來也不願我們作全部的犧牲。』 ※ ※ ※ ※ ※ 『不，方才我聽見營長說：「第二個命令未到，

我們就得服從第一個命令！敵人祇遇見紙糊的北平市，我們要他認識鐵打的寶山城！」』 ※ ※ ※ ※ ※ 『我方才看見營長，他這幾天吃不飽，睡不成；我見他苦得不像人形，勸他在城牆邊土堆旁睡一會兒，休養休養精神。他反而很興奮的對我說：「你知道五百勇士跟着田橫，那時候不過是一家的改朝換姓，這次是偉大的民族戰爭！」』 ※ ※ ※ ※ ※ 『報吿營長！營附殉難了；第二連全部犧牲完了；

第三連也有壯烈的犧牲，全連官長士兵，祇剩二十三名！』 ※ ※ ※ ※ ※ 營長下淚了，長嘆一聲；他又轉過笑臉道：『我就來陪他們，他們不過比我先走一程！』 ※ ※ ※ ※ ※ 『「不要忘記，弟兄們，我們都是北伐出來的國民革命軍！營長的話不錯，我聽得很眞！現在還有什麼理論！大家死在一起，

多年袍澤深恩，再加上國仇家恨！』 ※ ※ ※ ※ ※ 『你守住這箇崗位！你把機關鎗守住這箇缺口，算準有効的射程！敵人不靠近不要亂放，靠近了把他掃射乾淨！』 ※ ※ ※ ※ ※ 炮彈最無情，一箇爆炸在機關鎗位附近。兩箇弟兄死了，一箇受傷不輕；更有一箇負傷的上士班長，自己們着自己的傷口，還去撫慰身旁一位弟兄的傷痕。

最後他把自己的傷口也不管了，再把所餘的一排機關鎗彈，對着敵人放盡！ ※ ※ ※ ※ ※ 在壯烈的犧牲底下，淪陷了這座偉大的孤城！忠勇偉大的營長，微笑地也是驕傲地，得到了他所要的身殉！ ※ ※ ※ ※ ※ 他尸旁倒着，一個受傷臨死的勤務兵，忽然掙扎地左手擧着殘鎗，右手把軍旗高擎。宇宙間永遠留着這營人最後悲壯的呼聲！『中華民國萬歲！

我們已經灑了全營最後的一滴血，留在寶山城！我們遵守了我們營長的命令！』可憐一座彈丸似的孤城，義尸縱橫，倭寇猙獰，烈火飛騰。這萬丈光鋩的烈燄上，湧現出五百個軍神，鑄成我們國家的新軍人魂！ ※ ※ ※ ※ ※ 這座孤城已經空了，但是，朋友們，他並不是一座死城；在他裏面呵，寄託着中華民族的再生！ ※ ※ ※ ※ ※

到現在晚間城上還掛着淡月，浪裏還落着疏星；祇是中國海夜夜發出更悲壯的，更雄偉的海嘯潮音。永遠呵護着這座偉大的孤城！人間的悲劇 ──獻給偽軍中反正的同胞中國人的血凝結在一起！我是被敵人徵發來的；逼我殺自己的同胞，那裏是得已！ ※ ※ ※ ※ ※ 我家裏也有一棟房子，幾頃田地；我也上過兩年中學，

我也知道國家，逼我幹這沒臉見人的事，敎我把良心放在那裏？ ※ ※ ※ ※ ※ 我是母親的獨子，她守寡守大我，我那來兄弟？安穩的家庭，母子正在安睡，半夜裏被敵人在床上拖起。 ※ ※ ※ ※ ※ 那忍心的豺狼，用麻繩把我捆得手足麻痺。『求你們留下我養命的兒呀！求你們留下我送終的兒呀！』我慈愛的母親哭得暈倒在地。

※ ※ ※ ※ ※ 敵人更逼我二十家隣舍聯保，若是我變了逃了呵，我母親固且活不了，他們也立刻要做敵人刀下的鬼！這樣的殘忍，那有天理！ ※ ※ ※ ※ ※ 開拔進關呵，歷盡千山萬水。我是東北人，也吃不慣南方的大米。要逃呵，人地生疏，況且處處都是監視哨，敎我何從逃起。 ※ ※ ※ ※ ※

上面有凶橫的敵人做官長，後面還有不留情的督戰隊。在這奴隸的生活裏，誰也受不了這寃氣。我有次放走這邊兩個受傷的兄弟，幾乎把我自己弄到鎗斃。 ※ ※ ※ ※ ※ 敵人說：『打仗是沒有什麼害怕的，祇要我們的飛機大砲轟完以後，你們立刻衝上前去！』他們把我們做炮灰！他們的指揮官安穩的躱在山裏。 ※ ※ ※ ※ ※ 有時候他們不放心我們，他們自己的隊伍衝上去，飛機是不轟炸的。

爲什麼今天敎我們衝上來，他們的飛機炸彈，還像下雨？ ※ ※ ※ ※ ※ 他們不說我們是他們的隊伍嗎？我不明白這道理？呵，明白了，我們反正都是中國人，他們有什麼顧惜？他們要讓我們死在一起！ ※ ※ ※ ※ ※ 我現在不打敵人，敵人更要逼我們打自己！肉搏什麼，顧不得了，我決定鎗口不向裏；讓敵人的炸彈下來，我們──我們中國人的血凝結在一起！

春恨二十七年三月得讀南京美國華女士函，敍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內所收容中國女難民慘狀，不勝悲慟，囘想該院美麗的風景，更加傷感。乃成此詩，以代哀音。忽驚看籬邊開着迎春。合歡吐出成雙的嫩葉。半紅半白的碧桃，帶露方新。海棠照着半畝的方塘；可憐的春風，吹皺塘裏的水紋，却吹不皺我心中的古井。 ※ ※ ※ ※ ※ 珍珠梅滿身如雪；垂楊拂地，嬌嫩──又是輕盈；正拂着地上的芳草野花，

好像織成的蜀錦。荼糜花眞似新酒般的醉人。花架樹蔭中啼着黃鶯。鶯兒，你錯了，你以爲喚得醒春光，你那知道不再到我心頭的，是那舊日微笑的靑春。 ※ ※ ※ ※ ※ 昨夜的春雨，不斷的在鴛鴦瓦上飄零。料峭的春寒，偏透入不能禦寒的薄衾。千行洗面的眼淚，任你流罷，我早已沒有妝痕。滴滴的簷溜，

縱然滴得穿階前的砌石，也滴不穿我心頭的積恨。今夜的春風，那裏有情；吹入我去秋來僅僅留下的單衣，那抵得過三月的催花冷。春陽舖遍在不能用的地上錦茵。不能披的花間繡巾。陽光，你透得過春雲，你照不到我心頭重重的黑影。 ※ ※ ※ ※ ※ 何處是我當年甜蜜的家庭？何處是我心愛的人們？生離死別，飮淚呑聲！孱魂留喘息，

那更能禁得聽着圍牆外，敵馬驕嘶，獸軍傳令── 一陣陣使我肉顫心驚！天呵！千古來的女兒，那有過我這般瀝血的春心！偕亡記滬西發現的事實是蕪田邊頹垣爛瓦的村莊，戰後有人跡不到的荒涼。 ※ ※ ※ ※ ※ 村東北角田埂的邊旁，挺立着兩個死尸，還帶着武裝。 ※ ※ ※ ※ ※

兩個人的鎗刺相互的揷在胸膛，呆對着像木雞一樣。 ※ ※ ※ ※ ※ 一個慘痛到頭垂氣喪，一個臨死時還笑口大張。 ※ ※ ※ ※ ※ 這是偉大的象徵，不磨滅的印象，看了才懂得這古語，『予及汝偕亡！』血雨記大雨中黃河兩岸血戰沙這般黃，天這般黑，彈光奪了閃電，血花飛騰四起。雨成了紅色，

略微帶點兒腥氣。我高興爲祖國受這洗禮！ ※ ※ ※ ※ ※ 敵人，你不過這點玩意！現在你坦克不能動，大炮在泥裏，你的飛機飛不起。我的血願意陪你流。臨死我還欣賞這奇觀，你看，黃河變成紅水！武漢空軍大捷凱歌這才眞是鷹揚，我們空中的飛將！掃蕩彌天的妖氛，放射民族的光鋩！

※ ※ ※ ※ ※ 飛將軍呵！你們可知道你們高據上空每一發的射擊，都使敵人魂飛膽喪；你們每一個翻身搏擊，都使億萬同胞的心緊跟着有抓不住的跳蕩？ ※ ※ ※ ※ ※ 正是一月的初旬，敵機來襲時我在珞珈山上；看高射武器不曾打到敵機翅膀。我的朋友悲憤的流涕道：『我眞氣斷肚腸！』 ※ ※ ※ ※ ※ 看血染的虹橋，是我在那第二天的早上。

眼見不曾收殮的斷體殘肢，和幾副白木棺材染着鮮血，酸心到眼淚滿眶。 ※ ※ ※ ※ ※ 又是三月的下旬，我避空襲在蛇山脚下的路旁。炸彈的聲音底下，祇見縷縷黑煙上昇後更隨風飄蕩；眼看那毀滅人類的五瘟使者，有如雁行。 ※ ※ ※ ※ ※ 可憐那天徐家棚工人的住宅已經炸平，燬光。剩下的寡母抱着孩子的殘尸痛哭；孩子跳脚叫死亡的父母，

好像瘋狂。 ※ ※ ※ ※ ※ 眞是『莫奈何』嗎？我心頭的憂憤好像霧障。不料我半夜聽到這空前的捷音，在濃霧裏，囘首竟東望着天際霞光！ ※ ※ ※ ※ ※ 飛將軍呵！你們控制了祖國的領空，撃散了那五瘟使者的雁行。這次黑煙是自上而下的，好像新年孩子們放的沖天爆一樣。 ※ ※ ※ ※ ※ 就多少猛士中我們已知道的勇將── 董，劉，劉，楊。

包圍着敵機的四方。使他們知道什麼『天長節』，天並不長！ ※ ※ ※ ※ ※ 更有我們以身體作肉彈的勇士，知道自己的機已受傷，猛飛和敵機撞。這迸裂的火花，鮮紅的血點，頓時奪了日月的明亮！ ※ ※ ※ ※ ※ 吐盡民族的怨氣，爭取祖國的榮光！飛將軍呵！你們的犧牲——血與汗—— 不知道賺了世間多少兒女們的眼淚，

在膜拜，感奮，嘆賞！ ※ ※ ※ ※ ※ 中華民國兮，大風泱決！我有飛將兮，永鎭四方！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我空軍在武漢大捷，擊落敵機二十一架，聞捷鼓舞興奮，不可言狀。翌日作此凱歌，以抒鬱積，而誌狂喜。董，劉，劉，楊係指此次立功之董明德，劉宗武，劉志漢，楊愼賢四同志。尚未査明者未及焉。空軍東征日本凱歌浩浩的天風.，滔滔的海浪。說什麼弱水三千？雲層裏讓我們鐵翼翔翔！ ※ ※ ※ ※ ※ 這不是九洲？這不是四國？

這不是霞之浦的機場？這不是佐世保的軍港？廻環四顧；唉！原來這一點就是什麼扶桑？ ※ ※ ※ ※ ※ 富士山算什麼高？我們高出它的山頂上。鹿兒島負什麼盛名？這一點彈丸就握在我們的指掌。 ※ ※ ※ ※ ※ 說什麼箱根？說什麼日光？比我們祖國風光，這値得什麼讃賞？ ※ ※ ※ ※ ※ 這原來是東帝大的赤門！

這原來是御苑的宮牆日比谷這一點兒算什麼廣場？祇有淺草上野的棲鴉，却驚嚇到像找不着枝棲的模樣。 ※ ※ ※ ※ ※ 撥開雲霧看着下界呵，你們還在黑甜的睡鄕。你們在蠕蠕的動呵；可憐的人們，你們用不着徬徨。 ※ ※ ※ ※ ※ 我們就在你頭上！祇是我們不願你們的圖籍化成灰燼，肝腦貼上高牆斷脰折肱，妻離子喪，

像你們在南京和各地所作所爲的一樣！ ※ ※ ※ ※ ※ 你們的耳目閉塞；你們的神經頹喪。我們不是死神，用不着慌！我們這次也不損害你們的酋長。我們帶來了眞理；我們帶來了福音；降下去罷！片片都似瑞雪，道道都化祥光。 ※ ※ ※ ※ ※ 我們也不是故示寬大；我們也不是無意義的廻翔。

我們中華民族的慈祥，値得你們想想！ ※ ※ ※ ※ ※ 這島國是不値得留戀的，我們還是囘到故鄕。太白已經天；白虹已貫日；囘去罷！莽莽的神洲在望！投到祖國溫暖的懷抱裏來呵！你看！江山何等雄奇？人民何等悲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重慶。大江東去曲記記空軍炸馬當敵艦大捷你看那千尺的水柱騰空，

那四散的黑煙朦朧，那億萬的血點猩紅！彭郞在磯頭怎般神勇，小姑仗桴鼓不愧巾幗英雄，響應我飛將軍掌握長空！ ※ ※ ※ ※ ※ 眼見他樓船化成灰燼，浮尸漂血眞敎滿江紅；飛鳧羣中的鐵鳥大好威風！ ※ ※ ※ ※ ※ 重奠江流在望中！我欲乘風歸去，銅琵鐵板，高唱大江東！七七週年懷蘆溝橋你曾似長安的灞橋。

多少騷人倩女在這裏訴衷情，惜離別。那兩岸攀折不盡的柳枝，搖着無限的曉風殘月。 ※ ※ ※ ※ ※ 你見過中古意大利服裝的馬哥波羅；你遇過金甲雕弓，大宛馬上的忽必烈；閱盡了多少奇人海客，英雄豪傑，怎的不使你名字，在全世人的耳邊，感覺親切？ ※ ※ ※ ※ ※ 你看慣歷代兩岸邊的殺伐戰爭，沉埋了多少缺的寶刀，折的畫戟；那一般地照着春閨紅粉，

沙中白骨的，原是這無定河邊月。 ※ ※ ※ ※ ※ 祇有歷盡離合悲歡，盛衰炎涼的你，才配先看偉大時間新翻的史頁！雙星欲渡也躊躇，上界兒女離情，也感覺到人間氣衡斗牛般的，壯懷激烈。 ※ ※ ※ ※ ※ 一年來橋下的水不知過去多少，腥膻不洗盡那能靜歇？祇是今夕橋下水聲一定愈加雄渾，絕不悲涼，

更不嗚咽！國旗的愛靑天白日象徵我們前途的光明，那紅色是幾百萬將士和民衆的血痕！經過這次民族解放戰爭，你永遠揷在四萬五千萬的人心！ ※ ※ ※ ※ ※ 擎了你，數百萬將士前撲後繼的，去衝鋒陷陣。重見你高懸在失陷過的城頭，那由得萬衆不熱血沸騰？ ※ ※ ※ ※ ※ 那可愛的女童子軍，背你泅過深澗；見你高懸在四行倉庫的樓上，

使全上海的人，頃刻間興奮！興奮！都變成了瘋狂的情形， ※ ※ ※ ※ ※ 升旗的號響，成千成萬的靑年向你致敬。還有那在淪陷區域的多少人，想對你敬禮，傷心！傷心！他們不能！ ※ ※ ※ ※ ※ 更有北平天津一帶的居民，偸偸的把你藏在家裏，等敵人偵探不曾覺察，—— 夜深，夜深—— 把你拿出來向你禱祝，致敬！

※ ※ ※ ※ ※ 你想那從孤島裏，或是淪陷區域裏逃出來的人，一旦看見你自由的飄蕩，發出一種什麼感情？你的汚辱是大家的汚辱，你的光榮是大家的光榮；你代表我們的自由，你代表我們的生命。爲了你的尊嚴，大家死也無恨。 ※ ※ ※ ※ ※ 靑天白日象徵我們前途的光明；那紅色是幾百萬將士和民衆的血痕！經過這次民族解放戰爭，你永遠揷在四萬五千萬的人心！

Title (Dublin Core)	疾風集
Identifier (Dublin Core)	A177009413532
Creator (Dublin Core)	羅家倫
Type (Dublin Core)	詩歌附聯語
volume (Bibliographic Ontology)	9
page star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413
page end (Bibliographic Ontology)	532
conten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疾風集新秋的紅葉四面霧浮的樹海，托起山坡上的蠶叢；峭峭折折的，迎着初開曉景。眼底望着遠遠的小池，從薄霧裏折囘曉日光痕，像磨花的鏡面。向前紆廻走着，忽覺短樹上着了幾朶淸艷的花，襲着朝涼。 ※ ※ ※ ※ 將經過，又囘頭望，不想此時有這好的花，伴早上行路的人啊！慢慢逼近了，乃是秋色染紅的樹葉，梢上帶了滴滴的冷露，日光在斜面射來，從葉底透上光線，愈覺得鮮麗絕俗。 ※ ※ ※ ※ ※ 停住凝神了一會，有許多說不出的意思，不知是從悲裏或從愛裏發出；想問這新紅的葉子；當你快要零落了，爲甚還這般光艷奪人啊！ ※ ※ ※ ※ ※ 葉子動着，已經會意了，搖去身上的露兒，似表現他原不受這種恩澤；挺勁的豎着，越顯出淸癯的骨痕。 ※ ※ ※ ※ ※ 『我的顔色是我本來的，原用不着你們來驚異；處在山坡上，原不要你們當花看，比我作二月的花，是對於我的侮辱！ ※ ※ ※ ※ ※ 『經過許多慘綠年華，是我的長成和閱歷；我不怨，我高興他們過去，脫離了多少可笑的牽連：不要你們愛，又何須你們來悲。 ※ ※ ※ ※ ※ 『自己的本質，祇有自己能領略。不看春天帶雨的海棠，架上渲艷的牡丹，枝葉未茂就開花的紅杏：供人家把弄── 或許亦有眞的稱讚── 究竟開得幾久兒？ ※ ※ ※ ※ ※ 『我難道就零落嗎？八月，九月，十月── 最淸朗的日子是我的時間。把你們自誇有史的時代，當作一天最後的二十分鐘看(註)，那我「艷麗」的日子正長呢！但是我不要人家當我這樣看，也無須人家爲我算長短。 ※ ※ ※ ※ ※ 『一旦我高興辭謝：風來了，送我到峻削的山骨間睡着；雪來了，葬我於冰潔的世界，不勝過在溷濁春泥裏嗎？』對着紅葉，靜悄不語的懂得他的意思。移步向前走去，風送來霧過後新涼的朝氣，透入沉思的心神中。 ※ ※ ※ ※ ※ 午的時分獨自囘來啊，嚴厲的秋陽當空，四面樹影一澈的無限淸碧，帶着幾縷白煙。小樹叢旁的草兒奄着，綠樹的枝兒想要垂着，祇是這幾片紅葉兒還是挺着，默默無言地對住淸澈的驕陽。北美，普林斯敦，一九二二年八月。註：有人類約五十萬年，最古歷史約七千年。理想江干的路上我遇着你我的心便到你身上。白金色滿布的陽光下，春風吹上夾路的籐花，送聲聲畫眉，催我不自覺的隨你前去。 ※ ※ ※ ※ ※ 江水照着你的娟影，籐花牽着你的衣，囘頭一盼處，淸朗的眼波含笑射着我。你總在我前面一點，不使我追着，我心中怨你殘酷。 ※ ※ ※ ※ ※ 時間的流快過江水。長路上起了春夜的晚寒，料峭的風吹落橫斜的月影，江水漸露深黑，染着壁立的陡岸。危崖斷岸頭祇是走着，却謝你在我心中的影像── 把『我』都擠去了，那有地方容『恐怖』。 ※ ※ ※ ※ ※ 那帶來夜色的── 如果夜色是眞的呵── 一定也帶來曉景。不怕深宵的風雨，崎嶇的山坡；祇願明早江邊的輕煙曉日下，山花加倍的紅着，江水浮起新翠，在這般風光裏得你的囘眸一笑， ──一定更嫵麗的── 慰我人世的孤寂。赫貞江上游的兩岸由紐約城溯赫貞江(Hudson River〕赴西點(West Point) 經沿江之琅玕崖，長數十里，宛似垂淚。崖旁不乏紅人打火坎魚，結廬避獸之遺跡。一九二二年秋過此。江水下去不返了，不怨他無情，原非當年的水。 ※ ※ ※ ※ ※ 石火遺跡，雖未全消；江山已自有屬，祇不是當年的主人。 ※ ※ ※ ※ ※ 惟森森兩岸的崖石，好像把廢興看遍，一路灑淚，不忍別我。『友呵！敵呵！』有一箇春天的早上，在普林斯頓的四周隨意的走，遇着一箇很美的園林，中有一塊平坦的墓地，上面有一段紀讚，敍述此地爲當年美國獨立軍與英軍戰後所埋骨，讚末有『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之句。得哲學的會悟而成此詩。『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燦爛的花兒發了，春陽半壓上樹杪兒，斑駁的光痕裏，透出幽閑的鳥聲，伴着你們甜睡。 ※ ※ ※ ※ ※ 沒有敵呵，何所謂友。你們都沒有了，那來此間使人依戀的景物；何況四周血紅的花，正肆意的開着呢？ ※ ※ ※ ※ ※ 『友呵，敵呵，同睡在一處。』點點的鮮血，渲染出墳前風光，照着世界重生的路徑。普林斯頓的秋夜月帶倦爬上山坡，皎潔無塵的却祇餘瘦魄，沿坡稀疏的樹根像沒入秋波，浮出一片珠白。 ※ ※ ※ ※ ※ 藤陰密護的鐘樓孤挺，睡着的野鴿不須繞着驚飛；也沒有蟲鳴，剩得幾點螢火悠然掠地。 ※ ※ ※ ※ ※ 我疲乏的心靈，似散盡的水紋，輕微地，融入世界的寂靜。戰場的自由女神普林斯頓之役，爲美國獨立軍與英軍最後重要戰爭之一。獨立軍名將Hugh Mercer受創垂死，戰勢已去，而華盛頓馳至，親自指揮，轉敗爲勝。炮彈掠肩而過，不死幸矣。一九二一年美人建華盛頓戰勝紀念坊於此，取半面造像體，極雄偉生動，成自名手。華盛頓岸然馳疲馬，獨立軍勇士從之，四旁死傷枕藉。自由神以歷刼不壞之身，裸體現於馬前。月夜遊此，盤桓不去。黯淡的月色下，橫穿林野的炮光，映出條條靑紫的血渠竭了馬的悲嘶，士卒的餘勇。將軍遠道喘吁的馳到，希望却似半夜的沉星將落。 ※ ※ ※ ※ ※ 惟她皎潔無掛的身姿，在慘却中，露出美的眞相；斂着鎭靜的愁容，新帶來使命，翩然落到將軍的馬前。 ※ ※ ※ ※ ※ 彌留的勇氣，忽然再爬上大家失望的心頭。呼號激戰中，變過了黑夜陣勢。垂死的也原無所恨，祇含痛強睁着未瞑的目光，斜枕斷劍，怕牠落在敵手。 ※ ※ ※ ※ ※ 血漬的勝利，留得戰場鮮豔的花光。鎗折了，早沉地底，破鼓長收，將軍戰罷也安息了。 ※ ※ ※ ※ ※ 今夜一明如水的月色，照着歷盡刼後星霜的楡樹。仍覺她含着微笑，不曾憔悴也不曾休息的，翻然在將軍馬前；遙指樹外燈光，映出窗前兒女情話的姿態，使沈寂的夜景生動：這是將軍最後的安慰。深林中的大雨黑壓壓的林子裏面，依微的曲徑已經滅了。 ※ ※ ※ ※ ※ 虎嘯的風聲，像撲不進林子的重圍，正發怒的繞着。 ※ ※ ※ ※ ※ 猛一陣煞煞喇喇的，打着滿頭枯葉；不見雨下，心疑風捲去了。 ※ ※ ※ ※ ※ 林梢的電光再忍不住。火星似的迸出，射穿嵯峨的層枝，髣髴向鄭重的雨點報道： ※ ※ ※ ※ ※ 可憐失路的人，不須性急，洪水就到你們身上。北美，紐約綺色佳。凱約湖中的雨後望下去是靑黑的，槳頭上挑起綠色。前面的遠峯迴渚，兩岸的樂聲，曼歌聲，追着點點白鷗痕，去了！去了！ ※ ※ ※ ※ ※ 一顚一撲的前行，刹那間失去斜峭的兩岸。灰塗塗的天，像挾雨勢壓到船上；風擁浪來，嘡嗒的向船身橫拍着：祇是英爍爍的電光，映出大家失色的，面面覩着。 ※ ※ ※ ※ ※ 疾雨過去，天似含笑的開着，慈靄中笑人不耐恐怖，那能會澈自然的意味。 ※ ※ ※ ※ ※ 好像接着同一刹那間，兩般情境，一抹虹橋，橫跨晴湖中，媚迎打槳的輕舟， ──乘新肥的浪── 拍拍的從虹下穿過。註：凱約湖(Cayuga Lake)在綺色佳，紐約州之北部。湖長四十英里，風景極佳。深秋傍晚獨遊綺色佳墓地蟲聲不盡的，起自歷落的短碣中；不問怎般淒涼，長眠的人可以安慰了。 ※ ※ ※ ※ ※ 盡了生命的責任。人們對於你們的感情，也漸漸冷下去了。到此時難分的伴侶，祇是冪冪的遠天，逼近這蒼涼坏土。 ※ ※ ※ ※ ※ 似來反照常年慘痛的生活，短叢外，磨盤大的落日，吐出胭脂的冷紅，龍拉瀑前的虹你眞在那裏嗎？爲甚祇見整碎的瀑珠，跳盪如飛的從你經過。 ※ ※ ※ ※ ※ 你眞不在那裏嗎？那想畫難成的半圜， ──祇在意境裏可以容身的── 却常是諧麗的存着。 ※ ※ ※ ※ ※ 呵，生命的急湍奔放去了，那懸在他前面的理想未改；飛躍萬變的水珠不停過去了，你整齊完美的形象還在。大西洋舟中『天不是在側轉？海不是在豎立？雲不是背着我們拖移？船主！究竟動的是誰？我想問你。』 ※ ※ ※ ※ ※ 『你要問他做什麼！祇想大家永在船上過活。』 ※ ※ ※ ※ ※ 『仰不見直的道兒，低不見橫的槓子：你不說正過多少經緯度了。究竟是怎樣囘事？』 ※ ※ ※ ※ ※ 『爲甚這般囉唣，祇是追問那相沿的符號』 ※ ※ ※ ※ ※ 『我們天天追着那海天接不盡的平面；爲甚這般無聊，依着以往武斷定下的航程圖線？』 ※ ※ ※ ※ ※ 『你且不管，讓我把謝意深深的獻給那畫線的人；你且去睡，包你明天更要早一會兒看見太陽的光明！』大西洋中的雜興時由美赴歐 (一) 不是一片石油在海上燒着，何處來這寬的烈焰；不是火龍出隊，那來這般飛舞盤旋；不是天宮張筵，錦帳的兩旁，赭紅翠碧裏，那能嵌入許多金片？祇是恰當的符號那有── 從未有── 能達我此時感受。 (二) 一縷飄渺的烟痕，偎倚的纏着海雲。海燕飛翔，在日色中映成黑點，隨了汽船高下。渾成的天然裏，夾入幾點人事，此後敎他們怎捨得分開！ (三) 深㘭的浪谷裏，落入晶潔的星光，不待白浪捲盡，已現身在更深的一層。祝這挫折不了的力量常在，他是永遠深入的。 (四) 繁星的寒鋩，和着素月澈骨的娟秀，已經令人不能睡了，何況加入孤舟旁衝激的濤音。唉！原是自己掀起的風波，自己那想睡穩？ (五) 船後的浪兒，在晶瑩的月色下，成兩行銀砌的山痕。我知道你力量的繼續。願你帶着我溫存的感情，輕輕拍着自由神下的岸；祇是不要到在早上，怕把伊人驚醒。杜靈根林中紀遊杜靈根爲德國著名森林，徒步獨遊十日。 (一) 葳翳的兩峯廻處，夾出一箇峻拔的山巔。人從中間擠過去了，祇願擠不過的是背後的牽連。山巔囘首望林脚呵，朝日已漸成金色，林煙也慢慢消完。一片嘈雜的鳥聲。雲片兒散漫的飛過，辨不淸那是菜花畦，那是日影。 (二) 幽樹山花結伴的送我；途中忍不住一叫道；『停一會兒，你怎的這般好看!』遠山聽了，從樹杪轉來微韻。溪水和着，發出淸越的新聲。同行的女伴聽了呵，囘眸一笑。曉日照出她明麗的面色上，添淺紅一暈。 (三) 密密的綠樹中，悠悠的紅旂兒飄着。小叢兒的男女少年，唱着抑揚的淸歌；祇是層層的林葉，吸去四山的囘音。他們似朝聖地的── 祇朝的不是劍鋩襲月的麥加，也不是山焦石焚的耶路撒冷。他們朝的是當年浪漫的神宮，囘想對着名園的樓窗前，瑪格麗與浮士德濃密情話的意境。 (四) 探不盡的幽密，叢林深處，送木香的風帶來琴聲。一箇白衣淸麗的少女，倚着她所愛的；輕鬆活潑的手指，飛動在提琴絃上。聽她的歌調呵！『我似一箇小鳥飛飛，祇願獵人一箭，能够落在你的懷裏。』慈母的自然呵！他們都投入你的懷抱了，你忍使他們不在一起？ (五) 雨過後山溪添了汩汩的軟語。溪旁一朶小玫瑰，帶着新雨的珠兒，含媚的照着。山溪想問玫瑰：『你眞嫵媚，祇是不寂寞嗎？』玫瑰帶笑囘着：『謝你有情照我，我却更謝你無意中送那雨後新展的長天，到我眼底。』 (六) 是橙子的金黃杜鵑的血紅，淡白的──凝紫的──點翠的── 一片山花，織成蜀錦的地衣。鳥聲組合一拍音樂，喧着新霽。風來時，似成隊的天仙爲我跳舞，地衣的縐痕隨着淩波的步兒高低。 (七) 重重的樹向我足下盤旋，抬頭不斷的樹浪擁着落日，── 泥金變成血紅，又成蒼紫，接着樹梢的深翠，雨後微煙，融作渾成的一片。鳥已靜息去了，那得人的聲響，祇是潺潺的溪水催晚。呵！自然自然！我已獻給你了。 (八) 轉不盡的廻環山路，陪着我的祇有影子；暮色轉深，影子也增長了，隨樹枝兒掛在坡下，落入深澗，向前轉去有高山作我的屛風，大石作我的臥榻，樹影作我的被單，枝外的星光笑迷迷向我霎眼。人間被創的戰士，多謝你們的慰勞，此刻一切的憂喜都拋了，和平之神來我懷裏罷，我已疲倦。杜靈根森林中的大霧山巒上凝神四顧，纔覺得自己站在浮起的島尖，環着雨來時一片白濛濛的大海。 ※ ※ ※ ※ ※ 浪峯的低昂處，透出底下深綠的海草，夾着幾珠紅挺的珊瑚。 ※ ※ ※ ※ ※ 人指海草的痕兒，是森森高樹；紅的是林間村舍：霧散後可以現出。 ※ ※ ※ ※ ※ 祇從我的地位望去，風動浪搖時，海草正得意的飄蕩，珊瑚帶着幽寂的深紅。 ※ ※ ※ ※ ※ 這般情境對我何曾不眞，設我不離此地，霧也永無散的時候。 ※ ※ ※ ※ ※ 脚下的島已被浪浸過大半了，祇望不捲到我，讓我還領略這活潑潑帶雨的海景。愛的囘音微茫的宇宙間，眞正的愛託身何處？同你傾着心懷，似孩子招着手兒。嘿嘿叨叨向空谷裏的囘音對語。孩子却早滿足了，祇要囘音送還他箇箇天眞的字句。秋原疾風送盡辭枝的枯葉，枯葉涼薄地掠過新墳。世界都停止愛了，我終不能無情。愛敦園中的一瞬(註一) 同踏進花簇的園門── 難道是甘露雨後？── 迎面是沁脾的淸氣，醉心的香味。幽靜到這般地，聽得見草長花發的聲音。 ※ ※ ※ ※ ※ 蝦鬚草說你的頭髮比他還要蜷細；紫羅蘭說你的眼波比他還要嬌媚；莫相忘說你比他還要多情；(註二) 半放的玫瑰好像你含笑的嘴脣。 ※ ※ ※ ※ ※ 風動着你的髮兒微顚；你的眼波帶暈；我增加的脈動應着你心房的波震；祇是最輕的一吻都怕壓倒你斂露欲放的脣兒，欲前──又終不忍。註一 Eden天國名園。註二 vergissmeinnicht西洋愛花。生命泉水離了石根呵，石根有日磨盡，泉水終看遍兩旁的靑山，歸到皓月下朦朧的碧海。 ※ ※ ※ ※ ※ 香氣離了花呵，花瓣不久萎了，香氣終芬馥縹渺地，刺入可愛人兒的腦蒂。 ※ ※ ※ ※ ※ 思想離了我呵，縱然──並且一定──我被時間捲去。祇願他被愛的風吹着，智的流灌着，永睡在可安睡的心裏。一個柏林的冬曉濃霧深深的罩着，風吹來凝滯的冷。 ※ ※ ※ ※ ※ 兩行冰綃裹成的樹，襯出一條靑晶的長路，半隱半現。 ※ ※ ※ ※ ※ ※ ※ ※ ※ ※ 踏不着，馬却仍是前跚，氣喘的發嘶，熱汗也白絨絨的化成霧體。 ※ ※ ※ ※ ※ 馬不能辨了。蹄聲也隱約的淡下去。 ※ ※ ※ ※ ※ 後來的人祇覺着瑤樹瓊枝間，留下一條可行的路，引他探自然的幽秘。病院前的玫瑰深紅玫瑰的幽豔，淡黃玫瑰的娟秀：在靜靜悄悄的病院前，影子被日光送上素壁，不知爲甚的這般淒涼。 ※ ※ ※ ※ ※ 人到淒涼更不如花呵，花還展轉到她手裏，在枕邊對着她，分她的岑寂。萎落的瓣兒，還受她溫淚的滋潤。 ※ ※ ※ ※ ※ 太陽的影子移了，悄靜還如來時，祇有自己手杖着地的聲音，不幾步又囘頭望那辨不眞的窗子。寂寥半夜的星光漸涼的風移來，月光隱下去了，祇餘短樹淒迷，身據名城中暫時的靜寂，心却似在荒涼沙漠裏。 ※ ※ ※ ※ ※ 仰望長天淸碧；太空界的星光，似含着情意。沉寂的沙哈拉中呵，得他慰問游幕前半倦的摩西。 ※ ※ ※ ※ ※ 『我何曾有甚情意，穿澈重重的太空，離我本處已經不知多少年了，那時怎知道此地有你。』 ※ ※ ※ ※ ※ 『祇是現在呵，旣然有我── 有你。在同處孤寂的刹那，爲甚的不使我想你是給我安慰。』未棲的雁背着月色的冰寒，低看斑爛的流雲；孤冷我早慣了，振着翅膀兒廻翔未定。 ※ ※ ※ ※ ※ 間從流雲的織縫裏，眼光和着月鋩下射；蒸騰的瘴翳，包着世界的黑夜。 ※ ※ ※ ※ ※ 一片蠕蠕的，東倒西歪躺着；癱瘓的，沉昏的擠着，堆着。罷了！讓你們享生命的安樂。 ※ ※ ※ ※ ※ 壓不住的心頭哀響，散滿天際的『厄孤──厄孤！』長眠的呵！你們聽了不耐的，以爲我對你們的安樂懷妒。 ※ ※ ※ ※ ※ 這般溫暖的黑甜鄕裏還不安睡？你們想那不是瘋狂也帶儍氣。我不抵賴；祇是你們以爲我呪咀，或竟以爲我難忘情也好，我却不願做你！巫蘭德街的夜月輕紗的窗簾夾縫裏，燈光熄後，承你相窺那將睡下去又坐起的人，影子落在雪白的被單上，瘦長的愈覺幽淒。 ※ ※ ※ ※ ※ 久坐不忍躺下，到橫着門口的路上徘徊；孤影漸短；祇是兩旁叉牙的枯枝披着你銀色光痕，白絨絨似着春花地。大風雨登夏滋山最高峯博樂鏗(Brocken) 前望是黯翠的松林裏帶着無窮的，浪漫的深奥；仰望是無限雲濤，裹着長風，急湧直奔的似山頹海倒。 ※ ※ ※ ※ ※ 掙扎過狹路上雪的堅滑，征服了怪石的嶕嶢。想有人以爲伴我登臨的是英塞蘭公主。她和侍娥披的都是霧綺雲綃；或是拏翁長征過亞爾伯，隨着翻山的白馬滔滔。 ※ ※ ※ ※ ※ 好罷，我最後已比博樂鏗高：望人間呵，終是茫渺。絕不見雲濤，祇是狂風迫着密密的濕點兒，塞住了當初想散遍海角天邊的一嘯。唉，我難道在雲深處了？登愛爾伯河旁故堡脚下呵！想當年孤鎭高臨，戍燈未熄；破曉的鳴笳，催朝霞揭開金蛇似的江水。 ※ ※ ※ ※ ※ 脚下呵！想華堂宴裏，劍影奪了燭光；美人宛轉的淸歌，枉敎黑牆影下，騎士沈迷如醉。 ※ ※ ※ ※ ※ 不想了，何從想起！神聖羅馬的聲威，撒克遜的軍儀，隨着幾點歸鴉，落入變紫變蒼的夕陽雲裏。 ※ ※ ※ ※ ※ 江流還是一般，平天遠拓萬里。時間像留下最後的驕兒: 小邱上，廢壘牆頭，對斜照還豔挺着一叢深紅的玫瑰。荷蘭道中幾條淡白的村煙。一望平蕪，屋頂成閃爍的金片。一層水，一層雲，中間夾着花背的牛羊幾點，歷落的遠接天邊。 ※ ※ ※ ※ ※ 逼近有的是鸂鶒，斜翅上掛着一半橙子的金，一半深黑的靛。豁喇喇的落處，輕推動癡立的老頭兒，水裏的斑爛笑臉。麥根島的漁家男子祇有做工，女子祇有哭啼！ ※ ※ ※ ※ ※ 大家都說今天天氣恐怕有變，你說『你該知道我們的家計。』你臨上船的時候還對孩字說：『爸爸就囘來的。』 ※ ※ ※ ※ ※ 狂風海嘯起來，濃雲遮住眼前，你一片深黑的孤帆何從辨起？我岸傍哀喊的聲音，風呵！你不送去他的耳邊，反送囘來塞在我悲哽的咽喉裏。 ※ ※ ※ ※ ※ 時間帶來深夜，但是爲什麼帶不來我心頭的人呢？燈光一明一暗的動搖，孩子還在熟睡，我淚珠好似不斷的敲窗雨。 ※ ※ ※ ※ ※ 上帝！上帝！男子祇有做工，女子祇有哭啼！牛津太晤士河發源處摇船的黃昏曠野上從雪白天鵝的飛痕，認出緩緩歸牛的花背。 ※ ※ ※ ※ ※ 側岸下却辨不淸那是樹幹的終，那是黑影的起。 ※ ※ ※ ※ ※ 鵝黃初月羞澀的窺着小山，她的娟影却早被拍拍的雙槳打碎。 ※ ※ ※ ※ ※ 拂水的樹枝旁橫着小船，上面偎倚着一對像是壟斷宇宙愛情的。 ※ ※ ※ ※ ※ 水面似入定老僧的面容，祇是愛下的伏流衝激無已。海邊的夜別星光稀疏的搖落，碧海帶着霧氣，浪打船沿澎拍，黑憧憧的人影中我祇見你。 ※ ※ ※ ※ ※ 心中久蘊下的，此時還不對你說呵，造化那能許我；對你說罷，造化呵！給我勇氣。 ※ ※ ※ ※ ※ 失神的對望着，我的眼起暈兒，我的心已早碎；僅半醒後尙留感覺的舌尖，漸知道嘗着你的眼淚。 ※ ※ ※ ※ ※ 星光稀疏的搖落，碧海添着霧氣，船掀浪花的聲音還聽着，祇是黑影中已辨不淸你！忘記我罷也許我竟死在爍爍的刺刀底下；落日旁古樹對着寒波；風送那紅葉兒將我掩着。你心坎裏無限的淒涼，那能從我荒寒的白骨，得到反響。你何必癡心的誤了韶光。 ※ ※ ※ ※ ※ 也許我墮落在紙醉金迷的隊裏，酒綠燈紅的時候，自有那墮落的人伴我綺語。我以前和你件件的經過，使你想起來都是侮辱；愛呵！這罪人那値得你一顧？ ※ ※ ※ ※ ※ 縱然這都不可能，這話或者更要引起你的悲傷。我並不忍這樣說，我何至沉淪到這樣？祇是最親愛的，爲你呵！我還是希望你暫時這樣的想。追憶出亡的一夜獄門也不過是這樣：漆黑的深洞，瞰着奇鬼似的古樹。城樓掛着殘月，疏星陰悽悽的失了光亮。風塵的本色那怕人看，祇爲甚把黑氅圍着；分明有話，却呆呆瞪着不響。許久後從戍所露出燈火，再移時聽得開門的鎖鑰，啞笨地帶點鏗鏘。 ※ ※ ※ ※ ※ 就刑也不過是這樣：拂曉的濃霧不許辨人，祇聽得喇喇的鞭音，帶出馬嘶人響。噓噓的趕着路，想不到在車上一霎眼就渡過的鐵橋，現在偏有這長！ ※ ※ ※ ※ ※ 伴侶！莫遲疑，也莫徘徊，前進罷，情願做輪軌間的肉泥，或葬入浮着玄冰的深水：却不願死在比你我更可憐，你我還不如者的手裏。孤島中守燈塔的人狂風吹折了斗柄；烏雲呑盡了新月；狗號着涳洞的海聲；樓板響得像是破裂，擾亂了屋內的寂靜。世界的傾覆，像在轉瞬。 ※ ※ ※ ※ ※ 最親愛的，讓我們抱緊了再沉淪；祇是現在呵，且分割一段我們的甜夢；同上到塔頂去罷，給那在黑暗裏掙扎出路的，多幾分光明！紅海中深夜的仰臥天作靑晶嵌鑽石的游幕；海鋪成織絨的毯子；浪撒明珠蓋着段段的前路；銀河搭在胸口作我的圍巾；月漸褪淡黃的輕衫，卸除額前竹靑的絲帶，送溫輭的光線到我脣上，── 催我朦朧的到了什麼意境？ ※ ※ ※ ※ ※ 沙漠如銀。無情的酷熱下，可憐散漫的大衆隨我來呵！不要常撫摸着已受的傷痕；你們奴隸的生活可以掙扎脫了，不要祇顧追兵，你的仇敵是你不定的意志。不看高岸平了！海水分了！不害怕呵！鼓着最後的勇氣，跟我還是前進。 ※ ※ ※ ※ ※ 不見雲織成彩？不聽浪傳的角聲？素娥次第的，龍女成對的，凌婦(Nymph)奏樂，妙使(Muses)舞着，── 其中我看見葛理阿(Clio)的麗影。那不是正在東方嗎？正準備着，── 看呵！──灑姬(Psyche)的產生。 ※ ※ ※ ※ ※ 飄蕩的我坐在槎前，仙島歷落吹過，罡風還是不落，織女飄着霓裳，緊緊的挽着我，脈脈的無聲。這難道就是七夕？織女！你想人間有韻事慰你的寂寥，只是現在有誰煩你作證？ ※ ※ ※ ※ ※ 不解事的海風，吹散片片的夢；繁星蕭疏，幕頂更高，絨毯愈輭，浪花漸緊。囘想人間的成就，愈精采的，愈充滿了矛盾。創造和毀滅，愛情和戰爭！不見這邊馬爾師(Mars)的威燄愈高。那邊微露絲(Venus)愈充滿了美和愛，愈表現出帶笑的溫存。誰知道他們今晚雖處天涯海角，不在顧盼含情？中心的自我一堆一堆的，你是遍野的綿羊，我是牧羊的天使。 ※ ※ ※ ※ ※ 一叢一叢的，你是沙漠的駱駝隊呵，我是東征的忽必烈大帝。 ※ ※ ※ ※ ※ 一對一對的，你是孝陵前的石馬，我却比明祖還有威儀。 ※ ※ ※ ※ ※ 你湧出峻拔的高峯呵，我提着金斧，是山頭定誡的摩西。 ※ ※ ※ ※ ※ 你變換的迅敏，逃不出我籠罩宇宙的心靈。 ※ ※ ※ ※ ※ 沒有我呵，也還有人只認你是雲。 ※ ※ ※ ※ ※ 沒有我呵，我信此時也有你在。 ※ ※ ※ ※ ※ 只可憐你偉大的，壯麗的含蓄，有誰能解？ ※ ※ ※ ※ ※ 縱然你不需我了解，我也不必盡解；只是你存在的意義，難道存在。印度洋舟，一九二六年七月。攀登五老峯湖水淡靑，大江深黃，田疇葱翠── 裹着一片的穹蒼。 ※ ※ ※ ※ ※ 脚底新起的雲，蒸蒸騰騰，浩浩蕩蕩。向前呵，還認得出路徑。後顧的已是怯者，何況後路茫茫？ ※ ※ ※ ※ ※ 是山的缺處，我經過時，急的風，濃的霧，妄想把我撼盪。終不過收入我的袖中，我的懷裏，還値不得我盪氣廻腸！焦山曉望嫩黃，橙金，姹紫，靛靑，深黑。反映過來是：深黑，靛靑，姹紫，橙金，嫩黄。且耐心一會兒，就在這斑爛的夾片當中，神秘的深黑裏面，含着未來的曙光。孩子的哭聲按：詩文已收入「心影遊蹤集」。宛平的居民半夜砲掀了屋頂，鎗打到門口；破衣服也燒了。媽媽，扶住我肩頭，除了愁苦的生命以外，我們還有什麼可帶走？ ※ ※ ※ ※ ※ 現在鎗還是亂放，炮還是亂吼；雜糧也沒有了。孩子，快牽着我手！除了飢餓的肚子以外，我們還有什麼可帶走？敵機炸後的南京是天崩地塌的聲音，是血肉模糊的時候。可憐發瘋似的孩子，滿街亂走。『我的爸爸呢！我的媽媽呢！方才在一起的，爲什麼讓我們找了許久？貼在對面壁上的，該是爸爸愛過我的心肝；傷心呀！這瓦堆裏找到的，正是媽媽摸慣了我的手！』天像是發昏，地像是發抖。這可憐發瘋似的孩子，向那裏去走？臨死的悲歌 ──獻給無抵抗的善良民衆工作疲乏了囘來，八箇孩子在火爐邊像排着圍牆。含笑的愛妻，給我熱茶熱湯。 ※ ※ ※ ※ ※ 日寇來了，滿街都是圍城的景象。不走罷，可憐的孩子那裏來營養？ ※ ※ ※ ※ ※ 倉皇！倉皇！牽的抱的，出城下鄕，走向何處去，天地呵，四顧茫茫！ ※ ※ ※ ※ ※ 敵兵又逼近了。再走罷，一片兒哭女號的聲浪。一個可憐的孩子，病倒昏迷在路旁。『孩子，爲了大家的生命，顧不得你了!』大家眼淚滿眶。世界那有這慘酷的斷腸！ ※ ※ ※ ※ ※ 黑夜摸索前走，兩個孩子掉下水塘。姊姊弟弟的痛哭哀號，挽不囘那撲通無情的水響。 ※ ※ ※ ※ ※ 前進呵，那裏是有燈火的村莊？濕土是枕褥，天是蓬帳。剩餘的一家擁在一起，想起平時欄中的猪狗還在天堂。 ※ ※ ※ ※ ※ 拂曉冷酷的殘星，催我們準備身無餘物的行裝。只見黑壓壓的，是前面退下來的人浪。 ※ ※ ※ ※ ※ 敵兵追到了，我們就要炸毀前面的橋樑！橋擠過了，三箇孩子又落在河的那方。向着對河喊哭，更碎了我們已經瀝血的肝腸！ ※ ※ ※ ※ ※ 只剩兩個孩子，緊抱緊拉着罷，不要再像你們同胞手足的模樣。此時我妻子也飢寒到面無人色，我有一口氣，但是手脚已殭。 ※ ※ ※ ※ ※ 又是敵機的聲響，愛妻抱着孩子倒在田埂的邊旁。一箇孩子中了炸片在湧血，愛妻抱着孩子又中了機鎗。撫她胸口還溫；她臨閉的眼睛一閃，已枯的淚，又是汪汪。『來生再會！』隱隱的，微弱的，是她最後的聲響。 ※ ※ ※ ※ ※ 天爲什麼這樣慘酷，地爲什麼這樣淒涼！生命呵，受不了，與你長辭罷！這滔滔的江水，只有你還是我靈魂休息的故鄕。再生 ──繼『臨死的悲歌』而作我現在在什麼地方？是誰烘乾我的濕衣，是誰灌我薑湯？那小小的菜油燈。還映出這位老者的鬍鬚雪亮。 ※ ※ ※ ※ ※ 『謝謝老鄕。』──不── 『謝謝老丈！你這樣慈愛，像是我的爹娘！我本來是不要這條生命的，你爲什麼這樣好的心腸？』 ※ ※ ※ ※ ※ 『你要死偏死不了的，年靑人，前面有一個村莊，裏面有一個營長；你說不定可以接得上一份口糧！』 ※ ※ ※ ※ ※ 『謝謝老丈！』含着眼淚拜別這慈愛的老丈！痛苦的生命呵，你不肯離開我！好罷，接受你罷！老丈的話，指點我看見前村的燈光。呵！不是，是生命的微光！ ※ ※ ※ ※ ※ 咳！我換了軍衣了，隱約辨得出那顔色是曬退了的草黃；雖然是破舊的，上面還染着同胞們的血，但穿了更使我像一個人樣！哈哈！我還得了一枝鎗！我最初和弟兄們挑子彈，同時也學會了放。 ※ ※ ※ ※ ※ 雨雪！風霜！天天聽慣了鎗聲炮響。我手上起繭，脚上也有凍瘡；我皮肉一天一天的黑瘦，怪事！我精神倒反健旺。 ※ ※ ※ ※ ※ 有一天命令敎我們向前開，一百多里的路程一天趕不上。一兩天不吃飯喝水，早已是平常。大家疲乏了，抱着鎗桿，排隊似的熟睡在大路的邊旁。 ※ ※ ※ ※ ※ 我做夢了，夢到我親愛的亡妻，匆忙！匆忙！眼淚像下雨似的倒在我胸膛。忽然哭醒了，我懷中抱着的還是這桿冷鎗！鎗呵！我國仇家恨，都在你身上！我又夢見我小時候住慣的家鄕，我手種的田園，我和我妻子在一道的臥房。現在不知道被敵機炸得怎樣？咳！國破家亡，這還値得一想？讓他多炸幾個大坑，將來我好多做幾個養魚的水塘！ ※ ※ ※ ※ ※ 有一次是黃昏的時候，天還有一點亮。看見兩個敵兵，拏刺刀追着一個女子，像是瘋狂。可恨無恥的東西，你對我們無辜的同胞，像是打獵一樣！好罷，我敬你這兩個獵狗── 一鎗──一鎗！拿着這兩個死尸遙祭，哭一番我的妻兒，哭一番我的爹娘！ ※ ※ ※ ※ ※ 平時祇聽得敵人的炮彈轟，炸彈響，這次好了，讓我們打一個刺刀仗！刺得我頭昏眼花，殺得他尸橫遍野，血流滿江。殺完後，看看當空的太陽，那裏有光？祇可惜我刺刀滿了汚濁的血，刀口也缺了，晚上還得費我氣力，去磨光，擦亮！ ※ ※ ※ ※ ※ 休息半夜啊，明天還有更大的勝仗！前進的命令又下了，五更前我和號兵站在山頭上，『笛抵噠抵—─嗒噠抵』。我才知道我們所有的經過，祇和黎明前的黑暗一樣；你看見嗎！前面起來的正是萬道霞光！憶南京南京！美麗的都城！城中面面的靑山朝着紫金山的第一峯，看去像是金字塔的尖頂。大江前橫。最早是吳大帝的都城；閱盡了六朝金粉；再經過明太祖偉大的經營。太平軍的刼火後，重奠神京。我更眼見你漸漸的復興，慢慢的長成。高樓巍巍，王道平平。南京！我美麗的都城，我對你有說不出的愛情！ ※ ※ ※ ※ ※ 我灑淚別你的時候，正是秋光初到，深夏的樹木還帶濃陰。我想起中山門外的秋水一泓，照着散步郊原的士女們，淸光麗影。陵園的叢菊，五色繽紛。紫霞洞對着斜曛。再過去是棲霞山的紅葉，姹紫嫣紅，渲染出如火如荼的秋山晚景。三茅宮正好江山攬勝！ ※ ※ ※ ※ ※ 我傷心別你以後，南京！你經過嚴冬的淸冷，紫金山披着縞素的絲巾；玄武湖凝着玄冰，祇有野鳧成羣，掠過盛夏時的荷香深處，這時候露在冰上的枯枝斷梗。靈谷寺高聳的橡樹林，伴着陣亡將士墓的紅牆碧瓦，愈覺蕭森！ ※ ※ ※ ※ ※ 我想到北極閣下，鷄鳴埭邊的黌宮學府，近對烟柳的臺城，門前兩行遮道的桐葉，春夏時更顯得葱靑，靑年的男女，活潑潑的來往，更在這莊嚴閎偉的學府裏，透出明朗的書聲，淸麗的琴音。那六朝松掛着新月，伴我閒吟。 ※ ※ ※ ※ ※ 我又想到雨花台南，崗名石子，橋喚鐵心。南望牛首，東望方山，北望紫金。山頭放眼呵，大江雄渾，秦淮澄淸。這二水三山的中間，正是理想的學術都城！有的是很老的森林，更加上手種的楡柏，也快成蔭。牧場的花背牛羊，歷落的沿着山崗西下，夕陽裏，映出來如雪如金！ ※ ※ ※ ※ ※ 最難堪是想起這春光又來的時令！接着仰止亭梅花盛開的，── 有時還同時並放，相妒相爭── 有桃有杏。千層的猩紅碧桃，夾着千絲的鵝黃垂柳，裊裊婷婷，流徽榭邊是這般風景！遊春的士女如雲；穿紅着綠的小孩子，左穿右揷，圖畫那寫得出這活潑天眞。 ※ ※ ※ ※ ※ 到而今神聖的陵園，倭騎縱橫。雄峙的鼓樓旁，成了我同胞的豬圈，陷阱。當年遊春的士女，現在正受那鐵蹄蹂躪。最可憐我們如花的少女，天眞的孩子，順着大江東去，敵船上載滿了一片呼爺哭母，離家別國的悲聲！此恨難平！最可恨當年孝陵前，爲何種下了許多白櫻黑櫻，現在滿樹花開的時節，供敵人在花間縱酒狂歌，爛醉如泥後，更充分發揮他們的獸性！ ※ ※ ※ ※ ※ 想起我們美麗的南京！美麗的都城！熱淚如綆。有血性有感情的人類呵，此仇此恨。何日能平！呑下眼淚去罷！現在是我們光輝燦爛的生存戰爭！提起我們的雄兵，恢復我們的神京！打到石頭城，先把這一株株的櫻花砍盡！再把滾滾的江流，洗盡我們人間的恥辱，洗盡敵人留下的羶腥！毀滅後再創造，創造更偉大的南京，創造更美麗的都城！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三月三日。偉大的孤城靠着混茫茫的中國海，海岸上懸着一座孤城。二更後常是人聲寂靜，祇聽得風吼濤鳴，更嗅着魚味蝦腥。 ※ ※ ※ ※ ※ 忽然艨艟的大兵艦在前面橫行，飛炮雷鳴。更有後路羅店一帶，傳來的鎗聲炮聲！上面轟炸的敵機，遮暗了星光月影！ ※ ※ ※ ※ ※ 當六面火光爲這座孤城沐浴的時候，城內滿布了傳令的聲音。『我們全營灑最後的一滴血，留在寶山城！』這是營長興奮堅決的命令。 ※ ※ ※ ※ ※ 『我們的後路斷了，電話被炸後也不靈。我們是孤軍，我們何妨突圍退出，長官想來也不願我們作全部的犧牲。』 ※ ※ ※ ※ ※ 『不，方才我聽見營長說：「第二個命令未到，我們就得服從第一個命令！敵人祇遇見紙糊的北平市，我們要他認識鐵打的寶山城！」』 ※ ※ ※ ※ ※ 『我方才看見營長，他這幾天吃不飽，睡不成；我見他苦得不像人形，勸他在城牆邊土堆旁睡一會兒，休養休養精神。他反而很興奮的對我說：「你知道五百勇士跟着田橫，那時候不過是一家的改朝換姓，這次是偉大的民族戰爭！」』 ※ ※ ※ ※ ※ 『報吿營長！營附殉難了；第二連全部犧牲完了；第三連也有壯烈的犧牲，全連官長士兵，祇剩二十三名！』 ※ ※ ※ ※ ※ 營長下淚了，長嘆一聲；他又轉過笑臉道：『我就來陪他們，他們不過比我先走一程！』 ※ ※ ※ ※ ※ 『「不要忘記，弟兄們，我們都是北伐出來的國民革命軍！營長的話不錯，我聽得很眞！現在還有什麼理論！大家死在一起，多年袍澤深恩，再加上國仇家恨！』 ※ ※ ※ ※ ※ 『你守住這箇崗位！你把機關鎗守住這箇缺口，算準有効的射程！敵人不靠近不要亂放，靠近了把他掃射乾淨！』 ※ ※ ※ ※ ※ 炮彈最無情，一箇爆炸在機關鎗位附近。兩箇弟兄死了，一箇受傷不輕；更有一箇負傷的上士班長，自己們着自己的傷口，還去撫慰身旁一位弟兄的傷痕。最後他把自己的傷口也不管了，再把所餘的一排機關鎗彈，對着敵人放盡！ ※ ※ ※ ※ ※ 在壯烈的犧牲底下，淪陷了這座偉大的孤城！忠勇偉大的營長，微笑地也是驕傲地，得到了他所要的身殉！ ※ ※ ※ ※ ※ 他尸旁倒着，一個受傷臨死的勤務兵，忽然掙扎地左手擧着殘鎗，右手把軍旗高擎。宇宙間永遠留着這營人最後悲壯的呼聲！『中華民國萬歲！我們已經灑了全營最後的一滴血，留在寶山城！我們遵守了我們營長的命令！』可憐一座彈丸似的孤城，義尸縱橫，倭寇猙獰，烈火飛騰。這萬丈光鋩的烈燄上，湧現出五百個軍神，鑄成我們國家的新軍人魂！ ※ ※ ※ ※ ※ 這座孤城已經空了，但是，朋友們，他並不是一座死城；在他裏面呵，寄託着中華民族的再生！ ※ ※ ※ ※ ※ 到現在晚間城上還掛着淡月，浪裏還落着疏星；祇是中國海夜夜發出更悲壯的，更雄偉的海嘯潮音。永遠呵護着這座偉大的孤城！人間的悲劇 ──獻給偽軍中反正的同胞中國人的血凝結在一起！我是被敵人徵發來的；逼我殺自己的同胞，那裏是得已！ ※ ※ ※ ※ ※ 我家裏也有一棟房子，幾頃田地；我也上過兩年中學，我也知道國家，逼我幹這沒臉見人的事，敎我把良心放在那裏？ ※ ※ ※ ※ ※ 我是母親的獨子，她守寡守大我，我那來兄弟？安穩的家庭，母子正在安睡，半夜裏被敵人在床上拖起。 ※ ※ ※ ※ ※ 那忍心的豺狼，用麻繩把我捆得手足麻痺。『求你們留下我養命的兒呀！求你們留下我送終的兒呀！』我慈愛的母親哭得暈倒在地。 ※ ※ ※ ※ ※ 敵人更逼我二十家隣舍聯保，若是我變了逃了呵，我母親固且活不了，他們也立刻要做敵人刀下的鬼！這樣的殘忍，那有天理！ ※ ※ ※ ※ ※ 開拔進關呵，歷盡千山萬水。我是東北人，也吃不慣南方的大米。要逃呵，人地生疏，況且處處都是監視哨，敎我何從逃起。 ※ ※ ※ ※ ※ 上面有凶橫的敵人做官長，後面還有不留情的督戰隊。在這奴隸的生活裏，誰也受不了這寃氣。我有次放走這邊兩個受傷的兄弟，幾乎把我自己弄到鎗斃。 ※ ※ ※ ※ ※ 敵人說：『打仗是沒有什麼害怕的，祇要我們的飛機大砲轟完以後，你們立刻衝上前去！』他們把我們做炮灰！他們的指揮官安穩的躱在山裏。 ※ ※ ※ ※ ※ 有時候他們不放心我們，他們自己的隊伍衝上去，飛機是不轟炸的。爲什麼今天敎我們衝上來，他們的飛機炸彈，還像下雨？ ※ ※ ※ ※ ※ 他們不說我們是他們的隊伍嗎？我不明白這道理？呵，明白了，我們反正都是中國人，他們有什麼顧惜？他們要讓我們死在一起！ ※ ※ ※ ※ ※ 我現在不打敵人，敵人更要逼我們打自己！肉搏什麼，顧不得了，我決定鎗口不向裏；讓敵人的炸彈下來，我們──我們中國人的血凝結在一起！春恨二十七年三月得讀南京美國華女士函，敍述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內所收容中國女難民慘狀，不勝悲慟，囘想該院美麗的風景，更加傷感。乃成此詩，以代哀音。忽驚看籬邊開着迎春。合歡吐出成雙的嫩葉。半紅半白的碧桃，帶露方新。海棠照着半畝的方塘；可憐的春風，吹皺塘裏的水紋，却吹不皺我心中的古井。 ※ ※ ※ ※ ※ 珍珠梅滿身如雪；垂楊拂地，嬌嫩──又是輕盈；正拂着地上的芳草野花，好像織成的蜀錦。荼糜花眞似新酒般的醉人。花架樹蔭中啼着黃鶯。鶯兒，你錯了，你以爲喚得醒春光，你那知道不再到我心頭的，是那舊日微笑的靑春。 ※ ※ ※ ※ ※ 昨夜的春雨，不斷的在鴛鴦瓦上飄零。料峭的春寒，偏透入不能禦寒的薄衾。千行洗面的眼淚，任你流罷，我早已沒有妝痕。滴滴的簷溜，縱然滴得穿階前的砌石，也滴不穿我心頭的積恨。今夜的春風，那裏有情；吹入我去秋來僅僅留下的單衣，那抵得過三月的催花冷。春陽舖遍在不能用的地上錦茵。不能披的花間繡巾。陽光，你透得過春雲，你照不到我心頭重重的黑影。 ※ ※ ※ ※ ※ 何處是我當年甜蜜的家庭？何處是我心愛的人們？生離死別，飮淚呑聲！孱魂留喘息，那更能禁得聽着圍牆外，敵馬驕嘶，獸軍傳令── 一陣陣使我肉顫心驚！天呵！千古來的女兒，那有過我這般瀝血的春心！偕亡記滬西發現的事實是蕪田邊頹垣爛瓦的村莊，戰後有人跡不到的荒涼。 ※ ※ ※ ※ ※ 村東北角田埂的邊旁，挺立着兩個死尸，還帶着武裝。 ※ ※ ※ ※ ※ 兩個人的鎗刺相互的揷在胸膛，呆對着像木雞一樣。 ※ ※ ※ ※ ※ 一個慘痛到頭垂氣喪，一個臨死時還笑口大張。 ※ ※ ※ ※ ※ 這是偉大的象徵，不磨滅的印象，看了才懂得這古語，『予及汝偕亡！』血雨記大雨中黃河兩岸血戰沙這般黃，天這般黑，彈光奪了閃電，血花飛騰四起。雨成了紅色，略微帶點兒腥氣。我高興爲祖國受這洗禮！ ※ ※ ※ ※ ※ 敵人，你不過這點玩意！現在你坦克不能動，大炮在泥裏，你的飛機飛不起。我的血願意陪你流。臨死我還欣賞這奇觀，你看，黃河變成紅水！武漢空軍大捷凱歌這才眞是鷹揚，我們空中的飛將！掃蕩彌天的妖氛，放射民族的光鋩！ ※ ※ ※ ※ ※ 飛將軍呵！你們可知道你們高據上空每一發的射擊，都使敵人魂飛膽喪；你們每一個翻身搏擊，都使億萬同胞的心緊跟着有抓不住的跳蕩？ ※ ※ ※ ※ ※ 正是一月的初旬，敵機來襲時我在珞珈山上；看高射武器不曾打到敵機翅膀。我的朋友悲憤的流涕道：『我眞氣斷肚腸！』 ※ ※ ※ ※ ※ 看血染的虹橋，是我在那第二天的早上。眼見不曾收殮的斷體殘肢，和幾副白木棺材染着鮮血，酸心到眼淚滿眶。 ※ ※ ※ ※ ※ 又是三月的下旬，我避空襲在蛇山脚下的路旁。炸彈的聲音底下，祇見縷縷黑煙上昇後更隨風飄蕩；眼看那毀滅人類的五瘟使者，有如雁行。 ※ ※ ※ ※ ※ 可憐那天徐家棚工人的住宅已經炸平，燬光。剩下的寡母抱着孩子的殘尸痛哭；孩子跳脚叫死亡的父母，好像瘋狂。 ※ ※ ※ ※ ※ 眞是『莫奈何』嗎？我心頭的憂憤好像霧障。不料我半夜聽到這空前的捷音，在濃霧裏，囘首竟東望着天際霞光！ ※ ※ ※ ※ ※ 飛將軍呵！你們控制了祖國的領空，撃散了那五瘟使者的雁行。這次黑煙是自上而下的，好像新年孩子們放的沖天爆一樣。 ※ ※ ※ ※ ※ 就多少猛士中我們已知道的勇將── 董，劉，劉，楊。包圍着敵機的四方。使他們知道什麼『天長節』，天並不長！ ※ ※ ※ ※ ※ 更有我們以身體作肉彈的勇士，知道自己的機已受傷，猛飛和敵機撞。這迸裂的火花，鮮紅的血點，頓時奪了日月的明亮！ ※ ※ ※ ※ ※ 吐盡民族的怨氣，爭取祖國的榮光！飛將軍呵！你們的犧牲——血與汗—— 不知道賺了世間多少兒女們的眼淚，在膜拜，感奮，嘆賞！ ※ ※ ※ ※ ※ 中華民國兮，大風泱決！我有飛將兮，永鎭四方！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九日我空軍在武漢大捷，擊落敵機二十一架，聞捷鼓舞興奮，不可言狀。翌日作此凱歌，以抒鬱積，而誌狂喜。董，劉，劉，楊係指此次立功之董明德，劉宗武，劉志漢，楊愼賢四同志。尚未査明者未及焉。空軍東征日本凱歌浩浩的天風.，滔滔的海浪。說什麼弱水三千？雲層裏讓我們鐵翼翔翔！ ※ ※ ※ ※ ※ 這不是九洲？這不是四國？這不是霞之浦的機場？這不是佐世保的軍港？廻環四顧；唉！原來這一點就是什麼扶桑？ ※ ※ ※ ※ ※ 富士山算什麼高？我們高出它的山頂上。鹿兒島負什麼盛名？這一點彈丸就握在我們的指掌。 ※ ※ ※ ※ ※ 說什麼箱根？說什麼日光？比我們祖國風光，這値得什麼讃賞？ ※ ※ ※ ※ ※ 這原來是東帝大的赤門！這原來是御苑的宮牆日比谷這一點兒算什麼廣場？祇有淺草上野的棲鴉，却驚嚇到像找不着枝棲的模樣。 ※ ※ ※ ※ ※ 撥開雲霧看着下界呵，你們還在黑甜的睡鄕。你們在蠕蠕的動呵；可憐的人們，你們用不着徬徨。 ※ ※ ※ ※ ※ 我們就在你頭上！祇是我們不願你們的圖籍化成灰燼，肝腦貼上高牆斷脰折肱，妻離子喪，像你們在南京和各地所作所爲的一樣！ ※ ※ ※ ※ ※ 你們的耳目閉塞；你們的神經頹喪。我們不是死神，用不着慌！我們這次也不損害你們的酋長。我們帶來了眞理；我們帶來了福音；降下去罷！片片都似瑞雪，道道都化祥光。 ※ ※ ※ ※ ※ 我們也不是故示寬大；我們也不是無意義的廻翔。我們中華民族的慈祥，値得你們想想！ ※ ※ ※ ※ ※ 這島國是不値得留戀的，我們還是囘到故鄕。太白已經天；白虹已貫日；囘去罷！莽莽的神洲在望！投到祖國溫暖的懷抱裏來呵！你看！江山何等雄奇？人民何等悲壯！中華民國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二日，重慶。大江東去曲記記空軍炸馬當敵艦大捷你看那千尺的水柱騰空，那四散的黑煙朦朧，那億萬的血點猩紅！彭郞在磯頭怎般神勇，小姑仗桴鼓不愧巾幗英雄，響應我飛將軍掌握長空！ ※ ※ ※ ※ ※ 眼見他樓船化成灰燼，浮尸漂血眞敎滿江紅；飛鳧羣中的鐵鳥大好威風！ ※ ※ ※ ※ ※ 重奠江流在望中！我欲乘風歸去，銅琵鐵板，高唱大江東！七七週年懷蘆溝橋你曾似長安的灞橋。多少騷人倩女在這裏訴衷情，惜離別。那兩岸攀折不盡的柳枝，搖着無限的曉風殘月。 ※ ※ ※ ※ ※ 你見過中古意大利服裝的馬哥波羅；你遇過金甲雕弓，大宛馬上的忽必烈；閱盡了多少奇人海客，英雄豪傑，怎的不使你名字，在全世人的耳邊，感覺親切？ ※ ※ ※ ※ ※ 你看慣歷代兩岸邊的殺伐戰爭，沉埋了多少缺的寶刀，折的畫戟；那一般地照着春閨紅粉，沙中白骨的，原是這無定河邊月。 ※ ※ ※ ※ ※ 祇有歷盡離合悲歡，盛衰炎涼的你，才配先看偉大時間新翻的史頁！雙星欲渡也躊躇，上界兒女離情，也感覺到人間氣衡斗牛般的，壯懷激烈。 ※ ※ ※ ※ ※ 一年來橋下的水不知過去多少，腥膻不洗盡那能靜歇？祇是今夕橋下水聲一定愈加雄渾，絕不悲涼，更不嗚咽！國旗的愛靑天白日象徵我們前途的光明，那紅色是幾百萬將士和民衆的血痕！經過這次民族解放戰爭，你永遠揷在四萬五千萬的人心！ ※ ※ ※ ※ ※ 擎了你，數百萬將士前撲後繼的，去衝鋒陷陣。重見你高懸在失陷過的城頭，那由得萬衆不熱血沸騰？ ※ ※ ※ ※ ※ 那可愛的女童子軍，背你泅過深澗；見你高懸在四行倉庫的樓上，使全上海的人，頃刻間興奮！興奮！都變成了瘋狂的情形， ※ ※ ※ ※ ※ 升旗的號響，成千成萬的靑年向你致敬。還有那在淪陷區域的多少人，想對你敬禮，傷心！傷心！他們不能！ ※ ※ ※ ※ ※ 更有北平天津一帶的居民，偸偸的把你藏在家裏，等敵人偵探不曾覺察，—— 夜深，夜深—— 把你拿出來向你禱祝，致敬！ ※ ※ ※ ※ ※ 你想那從孤島裏，或是淪陷區域裏逃出來的人，一旦看見你自由的飄蕩，發出一種什麼感情？你的汚辱是大家的汚辱，你的光榮是大家的光榮；你代表我們的自由，你代表我們的生命。爲了你的尊嚴，大家死也無恨。 ※ ※ ※ ※ ※ 靑天白日象徵我們前途的光明；那紅色是幾百萬將士和民衆的血痕！經過這次民族解放戰爭，你永遠揷在四萬五千萬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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