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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推薦

 

文本詳細資料

Title (Dublin Core)
是愛情還是苦痛
Identifier (Dublin Core)
Date (Dublin Core)
1919/3/1
Creator (Dublin Core)
羅家倫
Type (Dublin Core)
日記與回憶
Key Words (A vocabulary for biographical information)
梅德林; 程叔平; 素瑛; 愛情
volume (Bibliographic Ontology)
8
page star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465
page end (Bibliographic Ontology)
477
content (Bibliographic Ontology)
陸、藝  文   是愛情還是苦痛   我去年看了一本比國近代文豪梅德林所做的劇本,叫做內幕;不久又看一本叫做靑鳥,看過之後 ,總覺得寒風颯颯,陰氣逼人,髡髴聽得秋墳鬼唱一樣。我常常因此終日不歡,以爲世間愁苦,何獨 粹於梅德林一身?   今年一月間有天夜晚,我在新潮社預備稿件方完,身子已經疲倦了,胡亂拏起一本西洋近代戲劇 史來看。看見其中有一段說:「梅德林雖是神秘主義的巨子,象徵主義的先鋒,但是他現在陡然變了 。因爲他新近娶了一位夫人叫盧白蘭。這位夫人是巴黎最著名的女優,姿容絕代;就是梅氏戲劇中所 理想的美人兒,也不過如此。所以梅氏恐怖失望的心思,一律烟消雲散。將他往日悽悽慘慘的悲觀戲 劇,一化而爲歡天喜地的樂觀論文。」我看了拍案叫絕,大快心胸。不禁又私自深深嘆了一囘。一會 兒又聯想道:「婚姻眞能轉移人的一生呵!」說完,不覺失笑。   我近年略經世變,嘗以他人的苦樂爲自己的苦樂。這是常事,不足爲怪的。   那知我一笑未了。忽而一位朋友開門進來,急忙拍着我的肩膊笑道:「笑什麼?你在發精神病嗎 ?」
我嚇了一跳,囘頭一看,乃是我的舊朋友程叔平,今晚無事,特來同我閑談。叔平年約二十三、 四,中西文學都好;爲同輩中狠有志氣,不可多得的人才。今夜穿着一件蟹殼靑的外套,愈鮮出他白 晳沉着的面色,烱烱射人的目光。   一見着他,我就把他拉住,要求他看這節書,髡髴訪員得了新聞,報告主筆一樣的神景。   他一邊看,却一邊現出一種冷靜的態度;進門時的笑容,慢慢的沉下去了。他的面貌,忽而轉紅 ,再由紅轉成蒼白。   我見了莫明其妙,仍然含笑問道:「何如?尊夫人比……」   他低着頭,一聲不響。   我說:「不要臉皮這樣薄。聽說你去年方才結婚呢!你們還算在新婚時期,愛情濃密,不消說了 。你可以說幾件韻事把朋友們聽嗎?」   他仍然不響。   我接着說:「噯呀!怪了。你不要也發了精神病。爲什麼一聲不響呢?難道尊夫人吩咐你不說話 嗎?」   停了足足有好幾分鐘,他方纔嘆一口氣;又停了一會纔悶悶的說道:「什麼愛情,無非『人道主 義』罷了?」   我一生雖然也過了二十年,却永久不曾墮入男女愛情的網裏去。乃是因爲求學的時代無瑕及男女
愛情,不是說人生不得有男女愛情,對於愛情二字旣不留意,今日忽然聽到「人道主義」代替愛情的 新學說,自不能沒有好奇的心思。遂追根溯源的問他這句話的眞意義,只見他面色愈覺深沉,髣髴心 中有無限憂愁一樣。我方纔追悔以前所說的話太魯莽太輕薄一點,致觸動我朋友的心事,但是想起這 也是我們學生常說的話,我就不深悔了。我好奇的心事,仍是逼我問他這件事的根底,他被我敦促不 過了,乃輕輕的一嘆,又等了 一會說道:   『你......你方纔說「婚姻眞能轉移人的一生」的一句話,眞是不錯。咳!你何嘗眞能領略這句話 的甘苦。我十年以前的情形,你大槪也略知一二。當時同我才思一共發展的,却有一個意中人的思想 。以爲得妻而爲理想意中人,我一生的幸福眞是不可限量。最初讀嚴譯權界論第一句說:「以伉儷而 兼師友,於眞理要有高識遐情,足以激發吾之志氣。」我便深深感動;後來漸漸能讀西洋書的時候, 我最愛婀娜克琳,又從婀娜克琳那本書上,想起爲託爾斯泰手鈔婀娜克琳的蘇菲夫人。嘗嘗自己心裏 想,世間婚姻的幸福,難道只有穆勒和託爾斯泰可以享嗎?設如我得了這樣的如花美眷,我的才思奮 發,難道就不如穆勒託爾斯泰嗎?咳!囘想以前的思想,眞如做了一場大夢。我十九歲一個人到上海 入梵王渡西人所辦的大學。雖然在大學本科,却深惡裏面的習氣,覺得怪難受的。究竟這種習氣是怎 麼樣的,爲什麼令人難受,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是啞子吃黃蓮,苦在肚裏。一天我在某處演說會 演說家庭改革問題,滿座的老前輩都有搖頭的神氣;只聽得幾下欲拍未敢拍的掌聲,起於右邊座位裏 ;側眼一看,只見是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子發出來的,眼波盈盈,於嫵媚中現出一種莊嚴流麗的態度
。我生平不愛留心女子;到了那時候,我的眼睛却忽然變了和快鏡一般的,立刻攝了一個照片,深深 的印在腦膜上。看過之後,我心裏又自悔恨,以爲腦中不當留這樣的種子。但是囘想道:「果然世間 有我理想中的最高愛神,我腦膜中爲他留下一千個影像又何妨呢?」不一秒鐘想起我許多朋友的往事 ,又悔道:「天下愛情都是苦痛」,這幾個念頭循環往復,在我腦中擾擾的半天。忽而想起我十三、 四歲的時候「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一種口頭禪,又不覺啞然失笑。   『歇了一個多月,我到舊同學韓紫誠家裏去坐,他父母都曾赴美游歷,所以家庭的新鮮空氣很多 。花廳裏外兩間相連,均照西式陳列,非常精雅。壁間所掛的,只有擺倫和希臘女詩神兩個畫像;畫 工入神,栩栩欲活,我也只得暗暗嘆服。我在外邊這間客廳裏同紫誠談不多時,只聽得韓夫人在裏間 說:「吳小姐覺得 St. Mary 的功課好嗎」?一位女子用淸脆的聲音答道:「什麼好,不過是十三世紀的 神權敎育罷了。」我聽了心中肅然,沉沉不語;覺得我心中想說的話,却被他一語喝破。又聽得說: 「我們不過利用他的機關,學一種他國文字,爲我們學高深學理的過渡......」這句話到我耳邊,彷彿 令我同醉後初醒一般,心中以爲女界中那有這樣見解的人,莫非我聽錯了。於是又生出一種將信將疑 的心理來,囘望紫誠,紫誠也低頭不語,因爲他也是受過「神權敎育」來的人。不一會韓夫人同客走 到外邊的客廳;紫誠同我都立時站起。韓夫人爲我介紹,知道他名叫素瑛,正是我那天在演說場所見 的。惺忪半斜的鬢脚下,露出淡紅色的雙頰。衣服的顔色,比前次更素淨一點。一見面,臉上忽而加 上一層薄暈。談了幾句;彼此分別。我想起腦膜上前後兩個影片,起了無限的愛慕心;記着當時的談
吐,又添上一層崇拜的心思;却並沒有他種的思想。因爲我平素以爲世間眞正能審美的人,見了美人 ,見了知心的美人,只能愛慕崇拜,亦只有愛慕崇拜。若是問我這是什麼道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以後我到韓家的時候,與素瑛嘗嘗相遇,漸漸認識他的家庭。他父親是改革時代的志士,前幾 年死了;現在只剩了一個母親,同住上海。我到他家裏幾次。他所說的,多半是先得我心的話。於西 洋最近美術文藝界的潮流,知道尤爲明白。所以我常常想世界的美術文藝,若是能令優秀的女子擔任 ,眞能爲世界放一異彩呢!因爲我以爲同素瑛這樣的女子,眞有一種特別天賦的慧根。最初兩次,我 們所談的多半是關於智識和意氣兩方面的話。最後兩次,我們見面的時候,竟無話可談;不見好像有 千言萬語想說似的。所以我反不得不同他生分了,不敢到他那裏去。唉!那知道就⋯⋯此生分了,⋯ ⋯⋯也免⋯⋯免不了四年前的今日⋯⋯』   我聽了這番話,心裏的粗浮氣幾乎銷磨乾淨了。又見叔平的面色忽紅忽白的轉過幾次;我更爲大 大的感動,乃輕輕的說道:『四年前的今日又⋯⋯』   『距四年前今日五個月的時候──唉!──我同素瑛相識還沒有一年,見面也不到十次。但是我 同他的心事,雖然沒明說,却有許多互相印證,不言而喩的地方。我以爲將來若是能同他長久相處, 我簡直可以有一個新生命;我的前途,等他來影響的時候狠多。唉?那知道我忽⋯⋯忽然有一天晚上 接到一封雲南的信,從先君來的──你知道那時候先君還在雲南辦鹽政──說他新近同我聘了他同僚 錢某的女兒,是八年前口頭允許的,現在纔正式聘定。我看了當時不知所措,血氣上湧,有好大一會
眼睛看不見東西。和衣睡了一睡,醒過來想這究竟是麼一囘事;我一生的希望,就此送了嗎?我如何 對得素瑛起?父母這樣就是愛我嗎?爲何八年之久,我還在夢裏呢?難道我此刻是夢不成?在枕邊拿 出信來看,看來看去,分明是方纔收到的,何曾是夢。眼睛雖然看,心裏却仍盼望他是夢。翻來覆去 ,一夜不曾睡着。天明的時候,眼睛稍微閉了一閉;又想道,我信裏的事,究竟要告訴素瑛不要。若 是我瞞着他,我如何對得他起;若對他明說,又使他心中驟然增出無限悲痛,我何以爲情。想了許久 乃決定道,這件事若我肯力爭,或者還有可以挽救的餘地;一紙書信,終不可靠,我又何必魯莽的吿 訴他,把將來一線希望都打斷呢?不如一方面暫且不告訴他,一方面寫信囘家力爭,且看後事如何。 忽而又想力爭就有效力嗎?設如不成,當時我又何面目見素瑛?素瑛對我的感想又怎麼樣?想到這個 地步,不自覺百脈僨張,身不自主,昏昏的倒在榻上。唉!我這樣的情形,不知我父母知道不知道? 設如我父母知道,不知道他還忍獨自同我訂婚不忍?我第二天我立刻寫了一封信囘家力爭,以後又連 寫了幾封,但在素瑛面前却不提起。我又不敢常到他家裏去;偶然見他一次面,心中不由得不另生一 種新愛情。想愛;忽而又不敢愛;但是不容我不愛。無論我對他的愛情幾高,在他面前總不敢表現出 來──所以面子上我們反覺比以前生分一點──因爲我想說如將來爭而無效,我自己不足惜,我何必 敎他多增一分苦痛呢?他以爲我怕受見面無言的苦痛,所以也不以爲意。那知道我⋯⋯』   說到此地,我心中已悲不自勝,但見叔平臉上忽而又轉過緋紅色來;我以爲房裏空氣太熱,隨手 關上汽爐,輕輕的推開窗子。忽然一陣霜風進來,我同叔平都不覺打個寒噤。遙望窗外,除了深黑的
河水,尙有三五寒星同皇城根的路燈,在濃霧中忽明忽滅。這片凄凉的景況,髣髴吿我叔平將來的苦 痛,比方纔所說的還要悲慘。我却只得靜靜的候他繼續說:   『我那時候一線的希望,就是盼家庭來信,把前議打消。那知家信來了幾次,前議絲毫不動;並 且以爲我受了輕薄的風氣,目無尊長;又說我們生在「詩禮之家」,連這點場面都不顧嗎?唉!我不 知我的家庭是爲「詩禮」而有了,還是爲「人性」而有的?我的終身幸福要緊,還是場面要緊?我到 今天還猜不着這個啞謎兒,我心裏想起來,巴不得立刻死了倒還乾淨。我自此以後,心裏一刻不安。 屢次想到素瑛家裏去,却沒有去過一次;有幾次走到他門口,重新囘轉。囘轉以後,又悔不該。那知 道遲而又遲,終遲不過四……四年前的今日。那天的早晨,我接到一封家信,說先君病重,錢家催娶 甚緊,叫我立刻到雲南去一趟。我接了信又悲又氣,眞是不知所措。想起那件事,實在不敢去;想起 父親病,又不能不去。決定了去的事,遂不得不同素瑛談一談。好得臨出門的時候,恰好接到素瑛一 個短簡,叫我立刻去同他一談,有要事相吿。我看過疑惑了半天,却把不再折囘的心思決定。走到他 門口,脚又同幾千斤重似的。走三步,退兩步,然而總不能不進去。還沒有進他的書房,他已含笑在 房門口迎我;他問我收到他的信沒有?他今天叫我來了的宗旨,是爲他近來得了家庭的許可,不日動 身到美國留學,專硏究美術同社會敎育。他的志願遂了,所以他的容貌上現了一種快愉的顏色。他想 起我們將別,又現出一種莊嚴的狀態來。所以他勸我設法同去,或是我明年畢業以後再去。我只是沉 沉的一語不發,他也莫名其妙。唉!我何曾沒有話,不過有話說不出來罷了。我舌頭在那時眞不合用
,掙了半天,連一個「是」字都掙不出來。他以爲我不忍同他暫離,又說:「你今年若肯出去,我可 以代你盡一半力;你不必傷感,來日方長,我們兩人的事,總……」說到此處,他又忽然停住,臉上 起了淡淡的紅霞,低頭只是弄他的衣裳角兒。我心裏同刀挖一般,恨不得立刻死了,却又死不去。心 中發恨,又不知道恨誰。好氣又噎,肉又戰,眼睛裏只見一陣一陣的黑光上來,冷汗同披麻雨似的, 閉了一閉眼,稍微把神一定,只得咬緊牙根,從荷包裏掏出一封信來,狠命的望他懷裏一丢。他不知 所以,忙打開信來看,一面看,一面只見他臉上的顏色就漸漸改變起來。看完,仍輕輕的折好。他緊 緊握着我的手,我握着他的。他一聲不響的睜睜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望了半天,還是一聲不響。最 後還是聽得他輕輕說:「……愛……愛情……不是只有男女間獨有的……你……斟酌……我總……」 他說不到三個字,臉上就同白紙一樣,手祇是發戰。我但覺心裏發一陣冷,抽身就走,如同脚上駕了 風火輪似的,比往日倒快上幾倍。走到梵主渡的儘邊,纔知道走不過去。陡然一驚,方同夢中醒過來 一樣。抬頭一顧,祇見斜陽古渡,寂寞荒涼,我想我分明在素瑛房裏,現在素瑛到什麼地方?我何以 會在這個地方?於是獨自立在渡頭,發了一會獃。想我同素瑛的一生就自此了了嗎?我就……。忽而 又自己寬想自己說:「我從前總以爲若是彼此眞有愛情,只須長久相處就好了,又何必一定結爲夫婦 。」繼續又想道:「不爲夫婦,難道可以相處長久嗎?」一生到此,萬念俱灰。驟然見得自己的手上 有靑紫的餘痕,不知從何時起的;想了半天,遂想到素瑛的手又怎麼樣了呢?想囘去問他,却又不敢 。念到他,又放下;却如何放得下。唉!這是我同素瑛末一次的……。唉……早知……』
這番話凄凄切切,令我心酸淚落;聽到這段更忍無可忍,乃拍案叫道:『世間最苦痛的是有愛情 而不得愛』,只見叔平搖頭冷笑道:   『豈止這點,你不曾結婚的人,世故還淺呢!當時我囘校之後,打點行李,立刻動身。到了雲南 省城,那知道我親愛的爹爹受瘴太深,已經棄世了。臨死的時候,還輕輕的對家裏的人說,叫我好好 把錢家的親事完了,免得鬧出笑話來,使我們「詩禮人家」不好看;不然他做鬼也不依我。唉!我爹 爹養我一世,愛我一世,爲什麼爲了別人一個女兒,就把二十年愛我的心事,一旦抛棄呢?我到今天 還不解。』   稍微停了 一會兒,他又咬緊牙齒道:   『「詩禮!」「詩禮!」你有什麼根據──你是不是人造的──眞利害,居然能離間我父子的感 情,唉!……眞狠……』   說着,又停了 一會,他眼圈兒都紅了;却繼績說:   『我含悲飮痛的把喪事料理完備,把家母接囘原籍來;我仍然在上海求學。歇了一年半,纔算在 這種不中不西的大學本科畢了業。我屢次想籌辦赴美留學,家母說家中無人照料,囑我暫緩。又歇了 幾個月,二十七個月的孝服纔滿。那知道孝服還沒有滿,錢家來催娶的信,已經四、五封了。我起初 不理他,後來他把日子都揀了,並且將他女兒送到我原籍去。他們臨到的前幾天晚上,我知道糟了, 祇得帶着無限的悲痛,把我的苦衷一條一條的同家母說了。家母雖然痛我,但是搵不住的眼淚淌下來
說:「當時說這門親的時候,我也並沒有看見,祇是錢家託人來說過一次,你爹爹就答應了。那料你 爹爹就丢下……。」說着,我母親抽抽噎噎的不住,我也禁不住搵淚。他又繼續道:「這門親究竟好 不好,我不還知道;但是木已成舟,現在還有什麼法子。況且那邊也有勢力,若是你一定不依他,那 邊又怎樣肯依你。將來鬧翻了,一則對於我們家裏的聲名不好,二則對於你將來在社會上做事不很方 便,三則你爹爹臨……」說還沒完,家母又哭個不住。再道。「我也老了,我的兒,你看我分上,受 點委曲……」我聽了,心肝都幾乎迸出腔子來。夜間獨自睡在床上,第一件就是想我一生幸福,就此 完了嗎?究竟是爲誰犧牲的?我倒也要認個明白。又想道,前途究竟是長、是矮、是美、是醜、是智 、是愚的一個人呢?又嘆道:無論他是長、是矮、是美、是醜、是智、是愚,但是我如何對得素瑛起 ?素瑛雖然叫我斟酌,難道我就……。忽而又想起母親剛纔悽慘的狀態,又不覺落下淚來。想走,又 想我走了母親如何得了。想來想去,心如刀割。最後又嘆道:「祇當我死了,聽他們擺布罷!」以後 一切婚事,都係我舅舅料理。到了結婚那天,我祇當是死人,聽他們怎樣說怎樣好。新人過門來了, 我的心已冷完了。晚上他第一句話,我沒十分聽得淸楚。以後更說了一番勸我做他丈夫的話。又問我 將來可以做什麼官?我眞難受已極。後來聽說他們那邊的風俗,以爲新婚第一夜,誰先開口的先死。 他先開口,却是體恤我呢?許多親戚朋友見面開玩笑還不够,寫信的時候還架上濫調的四六,說什麼 「珠聯璧合」,「名士傾城」,我聽得眞是受寵若驚。唉!平心而論,他也受過幾年前舊敎育,脾氣 也很和順,顔色也不粗鄙。人家都說他是一位賢惠的少奶奶。我設如生在三十年前,也何曾不……但
是我現在雖然同他一同起處,精神方面,總覺隔着一個太平洋。後來我想這總非長久之計;我雖自以 爲死人,總要發明一種「死人的愛」法;因爲事已至此,我們不得不愛。後來有位朋友對我說,他發 明一種「死人造愛法」。他說:「我們處這種境遇,最好想起他們這般女子受二千多年社會壓制的苦 痛;把一切罪惡,都不加在他們的本身上。然後就從這一點觀念,推廣了去愛他。中國的女子,祇要 你稍微愛他一點,他沒有不愛你的,因爲他一生要依靠你。此後他愛你一點,你愛他一點,他再愛你 一點,你再愛他一點,愛愛相積,就眞愛上了。」我聽了覺得有幾分道理,就如法泡製。我想怎麼愛 他好呢?自然不好叫他「乖乖」、「寶寶」哪!我想愛他第一件事,就是尊重他的人格;所以他有幾 件事來問我,我總叫他自己作主。他以爲我待他更生分了,反暗地背着我哭。我說:「你自己應當做 你的人,設如沒有我呢?」他說:「我聽得長輩說,女子總是靠丈夫的。」我好容易收來一點愛情, 把他這一句話,又嚇走了一大半。我屢次想留學,總把他們拖住了,噯,就是留學,又何曾脫得了「 精神地獄」呢?我現在到北京幹了一個事,他們又要跟着我來。我也不知道爲什麼見了他,精神就有 一種說不出的苦。我眞不解我從前的豪氣,現在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一生的才力,在甚麼地方消磨了 ?我學問方面,成就了多少?罷了!罷了!穆勒和託爾斯泰的夢也不做了。從何說起。我今天我接了 素瑛在美國來的一封信,他聽得我現在的情形,也有點言外哀響。信裏封了一張照片,叫我存著,又 說他現在對於人生,有根本覺悟,定了一種超於良妻賢母的人生觀,此後終身從事美術同社會敎育。 撫今追昔,我又慚愧,又悲痛,恨不得立刻就死,却比以前更死不了。偏偏這封信把他看見了,他囘
房一人又獨自哭了一囘。說我沒有到美國就是這樣,到了美國就根本把他忘了。家母看見我天天憂鬱 ,又見了這封信同這張照片,輕輕的叫我到他房裏去說:「呀,我的兒,我誤了你了!但是遲……遲 ……」說到這個地方,他睜睜的含淚望著我,我也無話可說。轉身朋友來了,問起他,我還不得不親 親熱熱的稱「內人」;因爲照名義而論,我不得不說愛……愛他,祇是精神上……所以你方纔說「世 間最苦痛的,是有愛情,而不得愛。」的時候,我說你「世故還淺」。唉!你那裏知道世間極苦痛的 事,就是強不愛以爲愛!』   我聽這番話,已是柔腸百折;聽到此地,不禁勃然大怒道:『叔平!你該苦!你爲什麼不離婚呢 ?我想他同你在一處也未必見得樂!離婚之後,豈不兩全嗎?』諸位不要笑我荒誕,來離間人家夫婦 ;因爲我近来主張人類相處,必有一點人類的樂趣;現在一點樂趣沒有的家庭,豈不是活地獄嗎?還 不如離了好!所以我見了人家不滿意的婚姻,總勸人家離婚,人家不離婚,我怪替人家著急似的。祇 聽得當時叔平用狠嗚咽的聲氣說道:   『離……離婚……我何曾不知道。但是現在中國的頑固社會裏面,還有誰娶再嫁的女子?豈不是 置他於死地嗎?我的精神雖然不能同他相合,平空弄死一個人,我又何忍。我現在祇是講「人道主義 」罷了!唉!我一生的幸福,前半是把家庭送掉的,後半是把「人道主義」送掉的。我自己也無從說 起。我總是想沒……沒這樣的家庭……那有這好的「人……人道主義」……』   一語未完,電燈忽然黑了。我不覺叫了一聲『噯呀』!立刻去找洋火。心中又替叔平悲痛,又埋
怨梅德林害了我們一夜。洋火半天沒有找到,但見窗子外的夜霧愈大,星光同燈火都看不見了。惟有 樹根殘雪,襯得幾株短樹同奇鬼撲人一樣 。 房裏已對面不見人了 , 祇聽得叔平還在那裏斷斷續續的 說:   『這……這就是中國的家……家庭……』   ──「新潮」一卷三號,民國八年三月一日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