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清華大學 民國十七年四月我隨國民革命軍再度北伐,經過了中途最大的障礙,日本軍隊藉口攻佔濟南,切 斷津浦鐵路,阻礙北伐軍的進展,終究能够克服北京(後改北平),是一件很不容易得到的經歷。當
時我擔任的職務,是戰地政務委員,代表大學院兼管收復地區的敎育,同時,我亦參與總司令部的重 要決策。北京一下,所有各機關的接收工作,包括學校在內都是由戰地政務委員會負責辦理的。我親 自參與接收的是敎育和外交兩部,至於對各學校的接收,因爲正在暑假,學生已經分別囘家,我所持 的政策是指定原校的敎職員繼續負責,暫不更張,以保全各校的元氣。在這時期我只到過淸華學校一 次。那時候的淸華還是留美預備學校的性質,分中等科與高等科兩級,每級四年,一共八年畢業。學 生向例由各省分別考試,學校訓練不免偏重英文,而忽視國學和科學,其程度大約等於美國二年制的 前期大學(Junior College)。其畢業生學文法的,大都能够揷入美國大學三年級,而學理工的,就只 能進一年級。凡是高等科畢業生,都全部派赴美國留學,每年至少有五十人以上。校址在西直門外淸 華園,校舍和環境都很好;學風也好,可是圖書儀器等等,至多不過普通美國小型大學一年級的設備 。在民國十年左右,因爲外面的批評太厲害,於是該校接受胡適之先生的建議,設了一個國學硏究所 ,又在民國十四年招了一班大學本科學生。雖然說是預備改大學,可是留美預備制的中等和高等科, 仍然照常辦理。當時這個隸屬的系統,不是歸敎育部,而是歸外交部。在當時外交部積習甚深,而且 不懂得敎育的官僚控制之下,改革是困難的,發展也是畸形的。 北京收復,華北大局粗定以後,國民政府自然想到整理北平的高等敎育。當時王正廷任外交部長 ,他以前在北京政府時代,亦曾擔任過這個職務,深知道淸華是外交部部長的一個財源,也是外交部 的禁臠,那裏肯放鬆,仍舊要淸華歸外交部主管。政府裏面有人不贊成,他不得已,而提出一個由外
交部會同大學院共管的辦法。他要外交部參加的理由,是因爲淸華是美國退還庚子賠款辦的,似乎外 交部不參加,美國就不答應的樣子。這種拿洋人來嚇中國人的手段,是當年辦洋務的人挾外力以自重 的慣技。他突如其來的向大學院院長蔡元培先生提出他荷包裏的淸華大學校長人選,他誤以爲蔡先生 是老好先生,不會持任何異議的。那知道蔡先生對於大學校長問題看得特別鄭重,立刻拒絕,並且說 人選問題,他已經決定了,要找我去。這是對王正廷一個晴天霹靂,是他想不到的。其實這件事我事 前也毫不知道。那時候王正廷還是新投到國民政府方面來,而蔡先生是黨國元老,他不敢違抗,也就 忍下去了。於是他又出個花樣,說是旣由大學院和外交部共同管理,就應該設一個董事會,代表兩部 行使職權。他就從這個董事會裏來做翻案文章,所以我到校以後,第一年許多的障礙就從此而生。一 直等到我和董事會奮鬥的結果,由國民政府會議決定取消董事會,把淸華大學直隸於敎育部(此時大 學院已改敎育部),淸華大學才納入國家大學的正軌。此後淸華的校長做事,亦可以不受這畸形組織 掣肘了。按國家的敎育制度,那裏有國立大學還要設董事會的理由?此地我要補一句話,就是在國民 政府發表我做淸華校長的命令上,只是任命羅家倫爲淸華大學校長,而不是國立淸華大學校長,因爲 當時規章未定,而先發表校長人選的。後來才由我草擬淸華大學規程,呈請政府核定頒布。我在「淸 華大學」四個字上面加上「國立」兩字,大學院認爲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外交部用種種藉口來反對, 一開口就說怕傷美國的感情。我當時嚴正的駁斥他們道:「美國的賠款是退還中國來辦學校的,這個 錢本來是國庫的錢,現在美國退還國庫,我們爲什麼不能用『國立』二字?」這樣子才把國立淸華大
學這個名字稱謂定了。我於動身前一天,請當時國民政府主席譚延闓先生寫了一塊「國立淸華大學」 的大字帶往北平。 我到淸華就職的那天,自己擬了一個誓詞,提出學術獨立,爲復興中華民族的基礎的主張(當時 是軍事初定,政府沒有規定統一的誓詞,所以我這個誓詞是自己擬定,電請大學院核准的)。我就職 的時候,是由張繼(溥泉)先生監誓,我鄭重地聲明,淸華要成爲眞正的大學,首先應該學術化;一 個民族要獨立,一定要學術能够先獨立。我宣佈此後淸華廢除舊制,遣派全部畢業生赴美留學的辦法 ,而着重發展大學本科。不但發展大學本科,而且還要進一步發展硏究院。我認爲與其派許多很年輕 的學生到外國去留學,不如用這個錢請多少外國的名敎授到中國來講學。不但敎我們的學生,而且幫 助我們有堅強學術基礎,與有技術硏究興趣的靑年敎授們一道硏究,才能把近代的學術,尤其是科學 ,在中國的泥土上,尤其是在淸華的校園裏生根。我要澄淸淸華任何的積弊,減除任何的浪費,搜括 任何的金錢,來做淸華學術的建設。我這一篇演講,在當時北方的空氣中,彷彿像一個炸彈的爆發。 可是我毫不在乎,以後我對淸華的一切措施,都是按照這個方針進行的。以下我擧幾件有事實成果的 措施,來給大家參考。 第一、院系:淸華從留美預備學校改爲大學,自然院系的設置問題,首先應當確定。我認爲大學 的重心,應當以文、理兩院爲主體,因爲這是一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基礎。淸華的環境遠在郊外 ,對於發展文、理兩院格外適當。因爲大學的組織法規定要有三院,因此先設立一個法學院,將原有
的土木工程系暫歸理學院,以後再把工學院建立起來。我對工學院除已有的土木工程系之外,首先預 備發展的是水利工程。這項工程的人才,在華北的地區裏最爲切要,所以我最後的計劃,是發展成爲 四院,並且先從文、理兩院打下大學的基礎。當時文學院分中國文學與英國文學、哲學、歷史學四系 ;理學院分數學、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心理學、地理學六系,並將土木工程系附設在內,成爲七 系。我對添設地理系,有濃厚的興趣,因爲中國講了許多年的地理,所說的都是文、史、地混合的地 理,而不是純粹科學的地理。我的主張是若不趕快提倡科學的地理,把地形學、地圖學,各種專門的 學科發達起來,則我們無法對我們廣大的國土能够有實際科學整理的方法。我並且主張把氣象學和地 震學一道包括在地理系之內,局部地發展起來(我不辦地質學系的原因,是北京大學已經有很好的地 質學系,而且城裏還有地質調査所,不必重複,不幸我離開淸華以後,地理系改爲地學系,於是地質 一科,竟喧賓奪主,把地理反而擠得幾無容身之地),所以理學院較爲龐大,共有七系。法學院分政 治學、經濟學和社會人類學三系,我有意緩辦法律系的原因,乃是因爲北平各大學裏的法律系的數量 已經太多,而社會人類部門,確是許多有關社會科學的基礎。我以文、理學院爲大學敎育的核心,這 種觀念,多少受蔡元培先生的影響;我自己在德國讀書的時候,更使我相信這種觀念是正確的。不過 我的政策比較廣泛一點,把工學院放在大學裏,能够得到理學院從基本科學方面給它協助和影響,自 然有很大的好處。後來我從美國麻省理工大學由工科大學而發展理學院的基本學系,以完成它重要的 學術貢獻,足以證明我這個看法是對的。在硏究院方面,我自然極力扶植國學硏究所的繼續發展,把
它納入收容大學畢業生的硏究系統。此外,我繼續預備創辦的是數學、物理和生物三個硏究所,可是 來不及在我任內完成。 第二、敎授的選擇和提高學術的標準:我認爲一個大學要辦好,最重要的就是要敎授得人。我不 願意把任何一個敎授地位做人情,也決不以我自己好惡來定去取。我對於以前若干不學無術而藉外力 來干涉校政的洋敎員,更覺有徹底甄別的必要。我到校的時候,西籍敎員留下的還有十幾個人,其中稱 職的如詹姆生(Jameson)、溫特(Winter)等,成績優良的,我不特續聘,而且加薪,其不稱職的, 我一口氣去了六個。我的理由是淸華學校,旣然改爲淸華大學,是一個徹底的改組,自然不必受以前 的拘束,何況這六個人的聘約已滿,我現在祇是不續聘而已。他們去運動美國使館來說情,我提醒美 國公使馬慕瑞注意一點,就是若是留這些人在淸華,決不是美國的光榮,因爲他們絕對不能代表美國 的學術水準。馬慕瑞究竟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以後他擔任美國約翰哈普金大學國際問題硏究所所長) 。我這個話是能打動他的,所以他也就並不堅持,祇說他是轉達他們的意見而已。其中最難應付的有 一個人,此人名叫史密斯(Smith),以前淸華的校長送了他一張終身的合同,而他是全校出名的「老 飯桶」(全校的學生都是這樣稱呼他),他敎的是英文和拉丁文;在敎室裡絲毫不講,一進來就叫甲 生讀一段,乙生讀另一段,如此接連讀下去,等到打下課鈴了,他挾着書本就走。他對英文的敎法尚 且如此,拉丁文的高明可想而知!當時外文系主任王文顯對我說:這個人在美國敎初中都沒有人要的 ,怎麼樣可以敎大學。這是確切不移的評語。他在淸華有十幾年了,我對於這張終身聘約,怎麼辦呢 ?我最後決定送他一張一年的聘約,並且註明,如果續聘或不續聘在六個月以後通知。更明白告訴他
這是我對他最大限度的禮貌,因爲淸華學校已經改爲國立淸華大學了,敎育的水準也不同了,所以我 無法請你一世。他沒有辦法,也祇有把這一年的聘約接受下來,到第六個月,我正式通知他不能續聘 。以後他還給我許多小的麻煩和不近情理的要求,例如他寫一封信給我,說是他在淸華添了幾個小孩 子,所以每個小孩囘國的旅費都要學校負擔。這不但我給他的契約沒有這條件,就是以前的終身契約 裏也沒有這條件的,所以我斷然拒絕。他再來信說他在中國買了不少器具,要學校替他搬運,這無理 取鬧的要求,我也拒絕。如此不近情理的要求有六、七個之多,我沒有答應他一個。最後他並不曾囘 國,在燕京大學找了一個事,薪水自然比淸華要少。我趕走這「老飯桶」的事,不但在校的學生,就 是許多畢業生也感到痛快的。對於中國敎授,自然在改組的時候也有去留,像陳寅恪、趙元任、金岳 霖、陳達諸位碩學之士,我不但親自去留他們,而且我認爲待遇不公的,立卽設法改進。當時有件有 趣的事,就是外文系的吳宓敎授,因爲在五四新舊文學之爭的時候,他攻擊新文學運動甚力,並且同 我打過小小的筆墨官司,現在我來做校長了,他怕我對他有所不利,托趙元任先生來向我打聽消息。 我大笑道:「那有此事,我們當年爭的是文言和白話,現在他敎的是英國文學,這風馬牛不相及。若 是他眞能敎中國古典文學,我亦可請他敎,我決不是這樣偏狹的人。」以後,我不但繼續請他,並且 對於他的待遇大事增加,並且倒成了很好的朋友,這位吳宓先生的趣事甚多,給我麻煩亦復不少,但 不在這範圍之列。 至於聘請新敎授,我倒有一個堅定的原則,就是我決不請有虛名,而停止了上進的時下所稱的名
敎授;我所着眼的,是比較年輕的一輩學者,在學術上打得有很好的基礎,有眞正從事學術的興趣, 而願意繼續做硏究工作的人。我認爲祇有在這個類型裡求人才,才可以得到將來最有希望最有成就的 學者。當時我做校長時不過三十歲,自己年紀很輕,所以請的敎授們,也都不過和我上下的年齡。在 這批人裏面,以後產生了很多對學術很有貢獻的學者,也產生了許多頗有事功的人物。把他們請來以 後,供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良好的設備,讓他們專心致志的去硏究、去敎育,所以早則三、五年 ,遲則十年都能够各自表現他們的專長。在自然科學方面所出的人才最多,如薩本棟、薩本鐵、周培 元、楊武之、李繼侗等,都是很有貢獻的人。在中國文學方面,我很注意培養新文學建設的人才,而 揚棄腐朽的傳統。如楊樹達、朱自淸、兪平伯等諸位,都是我那時候請進去的。在社會科學方面,如 蔣廷黻、葉公超、浦薛鳳、陳總、蕭邁諸位,都是特出的人才。並且我爲了請蔣廷黻擔任歷史學系主 任,得罪了我的老師朱希祖先生。這原因很簡單,因爲當時歷史學系朱先生資格最老,若是要請系裏 原有敎授擔任系主任,這不但朱先生感覺不安,而且其他的敎授也不肯;若是我讓朱先生擔任系主任 的話,那朱先生因爲是中國史學的專家,對於世界史學的潮流沒有接觸,自然無法使這個系走到現代 化的路上。這是我要請蔣廷黻的理由。不巧那時廷黻在南開大學任敎,要歇一年才來,所以這一年之 內,我祇有以校長的地位來兼史學系的主任。縱然得罪了我的老師,但是我爲了歷史系的前途,也不 能不爲公義而犧牲私情了。 講到外國敎授方面,我旣然去掉了若干位不學無術的外國人,我當然應該按照我開學時所宣告的
主張,請幾位第一流的外國學者,到淸華來任敎,所以我陸續請到的有英國劍橋大學的正敎授 I. A. Richards ,美國芝加哥大學國際私法敎授 Quincy Wright ,哥倫比亞大學史學系敎授 James T. Shotwell 諸位。他們不但是外國正式的敎授,而且是國際間著名的第一流學者。其餘短期來演講的 人還有許多,這不但使淸華增加了學術空氣,而且可以給外國朋友們看看我們請敎授的方針,是注重 他本人的學術造詣,決不是排斥客卿。 第三、學生:淸華旣然改爲大學,其重心自然落到大學本科。我認爲大學招收學生,應該重質不 重量;做大學校長對於敎授的職位和學生的學籍兩項,是絕對不做人情的。入學考試一定要嚴格而公 平。我對淸華大學祇希望他能够成爲與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一般的大學,學生人數不過二、三千人,可 是這種精而不多的隊伍,却產生了許多學術的貢獻。至於美國許多二、三萬學生的大學,雖然規模宏 大,却非我所希望的。淸華從來沒招收過女生,我到校以後,就把淸華的大門爲女生而開放。這件事 我在招生時並沒有事先呈請大學院批准,因爲男女享受同等敎育的權利,是政府應當賦予的。至於留 學政策,旣然廢止全班資送留美的辦法,却亦有採取補充措施之必要。因爲在這個時期,我們還有許 多種學科需要派學生到國外去深造的,但是這種出國深造的機會,不必成爲淸華畢業生的專利品,應 當給各個大學優秀的畢業生,用考試的方法來公開爭取這種權利。所以我宣布,每年設置留美學額十 名,每名期限三年,經費比以前所給的要多一些,以便他們在外國硏究院裏能充分地利用時間繼續硏 究。這個辦法在第一年實行的時候,雖然以淸華大學畢業生錄取的爲數較多,可是學術界都承認這是
一種公開合理的制度。原有最後一班的淸華舊制高等科的畢業班,以前招進來的時候,是答應他們全 班及格的學生,一律可以派赴美留學的,旣然是最後一班,當然繼續派遣,從此結束。我想不到我把 淸華改制以後,立刻收了兩個外國留學生, 一個是德國公使 Von Bosch 的兒子, 一個是瑞典女生叫 Schmid,這是淸華有外國留學生的開始。 第四、建築:大學整個校舍的分佈和設計,是與大學學術的理想和發展的計劃有密切關係的。我 到校的時候,淸華祇有大禮堂、科學館、圖書館、體育館四個建築,除大禮堂比較堂皇而外,其餘的 規模都很狹小,其他的零星建築,都東添一所,西造一幢,毫無整個的安排。淸華園的地點是很寬大 的。我到校以前,大約有十年的時間不曾添過一個像樣的建築,也可以說是停頓了將近十年。現在旣 然改了大學,就不能不有新的建置,於是我把整個的校址從新設計,另畫藍圖。這個計劃不限於淸華 園內,而且打算把英法聯軍燒燬的圓明園亦準備圈到大學範圍以內來(這個歸倂圓明園的計劃,在我 任內未曾實現,但在我離校三年以後,終究在中央政治會議裏幫助淸華達到這個目的,也就是完成我 的預定計劃,這片廣大的圓明園面積不下一萬餘畝)。淸華校址的重新設計,應當考慮到以下幾點, 第一、是整個將來發展的計劃;第二、是學術上使用的便利;第三、是敎職員硏究和生活的便利;第 四、是學生德、智、體、羣四項發展上的便利。我把這各點考慮淸楚重訂藍圖以後,就開始作必要的 興建。那時候經濟困難極了,在一般人想來,淸華是有錢的學校,可是那時候淸華的基金在風雨飄搖 之中,日益減縮,按月的經費,因爲由外交部經手發給,財政權由他們的員司操縱,學校當局毫無通
盤籌劃的自由。我不願意看他們的臉色,而且知道向他們談敎育建設大計是毫無用處的。在另謀基本 解決的辦法以前,我實在不能長久等待。於是先向中南、金城兩個銀行借款四十萬,動工四個建築。 這四個建築就化費了一百萬以上,自然四十萬是不够的,可是我做了再說。這四個建築:一個是圖書 館,一個是生物館,一個是男生宿舍,一個是氣象臺。還有三個:一個是化學館,一個是水利工程實 驗室,一個是體育館的擴充部份,也都設計完畢,預備繼續興建。這些建築之中,我最得意的是圖書 館。本來淸華有一個圖書館,相當華麗,可是規模狹小,藏不了十萬册書,坐不下二百個人,這是不 够一個相當規模大學裏圖書館的條件的。而許多人士建議,以爲把原來一個「丁」字形的圖書館接成 一個「工」字形的便好了。我認爲不對,我覺得一個近代大學的圖書館,應當留最寬大的餘地,做書 庫的擴充(書庫的擴充,是一件最該注意的事。我知道在一九二二年的時候,芝加哥大學造一個新圖 書館,其中書庫可容三百萬本書,以爲在很長的時期內儘可够用了,那料到不及十年,該校藏書已經 超過三百萬本,無地可容)。所以我自己畫一個圖樣,把原來的圖書館僅作爲側面的一翼,另外建一 中心,在另一翼造一很大的閱覽室,其中可容一千人讀書的座位。這一個大閱覽室,不但可以引起大 家讀書的興趣,而且可以使一個學生進去之後,可以發生一種莊嚴偉大的印像,不禁油然而生好學之 心。在閱覽室底下一層,增闢幾十間各系敎授所用的小房間,讓他們一人或二人利用一間房間,準備 一切看書硏究的便利,養成以圖書館爲家的習慣。至於爲書庫所留的面積,至少有六、七十畝的地方 可以延長。這個擴大的圖書館,我原計劃是用四十二萬餘元,等到完成,用到七十萬以上,可說是當
時我國國立大學中最偉大適用而有發展前途的一値圖書館。說到我任內已建的生物館和待興工的化學 館,也有相當大的規模,學生上課的實驗室之外,還有敎授硏究的實驗室,內部的設置也相當講究。 氣象臺建築在一個小山上,其實不是在小山上,而是把小山挖空建築在平地上,有點像個雷峯塔,上 層爲氣象之用,下層我原定裝置地震儀。體育館本來的建築很好,我又定下擴大計劃,但是不及實行 ,是由後任完成的。學生宿舍的區域,我所選擇的是在校園的北面,左邊靠近體育館,右邊靠近圖書 館,前後左右都是操場和球場。我的想法是大學裏對圖書館、實驗室不厭其講究舒服;體育館不厭其 大,球場不厭其多;而宿舍則斷乎不可講究,道樣才能使學生樂意到圖書館、實驗室去工作,到體育 館或操場球場去運動,免得老是留戀在臥室裏高臥隆中! 第五、整理學校內部行政:淸華因爲以前經濟情形較爲寬裕,所以浪費的情形在所不免。而且因 爲在老的外交部統治之下,由許多積弊是由外交部傳染來的,甚至於有外交部不能報的賬,發給淸華 來報。其中有些駭人聽聞的項目,是被我在就職以後發現的。至於行政鬆懈,更是無可諱言。我認爲 辦學校,祇有盡量節省行政費用,來從事學術建設,才是辦學校的正軌。因此,我決定從整頓學校的 積弊着手,可是有時候我感覺到除弊比興利還要困難。我就職以後,外交部對於在學校支配範圍以內 的經費,已經有所顧忌,不加干涉。又因爲我約去的幾位事務人員,都是淸華的畢業生,願意任勞任 怨的,所以節省下來的經費不在少數。改革敎職員原有割據的習慣,倡立新的風氣,並非易易。擧一 個有趣的例來說吧!淸華改爲正式大學以後,敎授人數增加,尤其是單身敎授宿舍不够分配,於是定
一個辦法,請單身的敎授每人祇佔用一間房間(淸華敎授的房間相當爽朗寬大的)。吳宓敎授一人住了 三個房間,並且請梁任公先生題了一塊匾名謂「藤影荷香之館」,現在要他讓出二間事,自然他不高興 極了。但是我想不到他會寫封正式的信給我,說是若是我要他讓出這兩間房間來,他要跳後面的荷花 池自殺。我自然站在行政立場上,爲解決其他沒有宿舍住的敎授的困難,一定要使這項行政的規定行 得通;可是我也不願意一個敎授因此而自殺。好在辦理事務的人是一位老淸華畢業生,吳宓的舊同學 ,經他再三設法,居然辦通了,我因此也免除了迫死人命的罪嫌。淸華遠在城外,敎職員、學生的生 活在一個區域以內,這區域宛然是一個小的都市,因此,大學校長亦無形中添了許多小市長的麻煩。 第六、基金:淸華的經費,我上面已說過,是由美國退還的庚子賠款撥充的。這宗款項,可分爲 二部份使用:一部份爲淸華學校和淸華畢業生派送美國留學生的經費;另一部份就是用不完的部份, 存作淸華基金,設有三人委員會管理,一個是外交總長,一個是外交次長,一個是美國公使。三人之 中外交部佔了二個,自然有多數決定之權。底下設二個執行秘書,都是外交部的職員,所以這項基金 完全在外交部操縱處理之下。其如何存放與運用,除美國公使外,外界全不得而知。美國公使爲對於 外交部的客氣起見,亦不認眞的過問。很巧的事,在民國十七年國民革命軍收復北京,我因爲擔任戰 地政務委員,在接收外交部的時候,發現到一個文件,就是一個英國會計事務所 Thomson and Co. 審査淸華基金賬目的報吿。原件是英文的,我翻閱之後,甚爲驚異。這報告上所列的淸華基金總額已 達五百多萬國幣,但是實數祇有二百三、四十萬,一半以上都損失了。損失的原因何在呢?有以下幾
點:⒈淸華基金所購的公債,都以票面價當實價,而且從來不曾中過籤。因爲凡是中籤的,管理人就 買不中的換下去了;⒉淸華基金裏有許多開私人抬頭的股票證券,其中有龍烟鐵礦的股票二十萬元, 上面是陳籙的抬頭,陳籙是前外交次長,他從前投資在龍烟鐵礦,後來該礦失敗,股票跌價,陳籙就 把這份股票在淸華基金裏提走了二十萬現款。這份股票據湯姆公司的估價祇値一元,他爲什麼要估一 元呢?據該公司的理由是這樣的,假定不給它一元的價格,這股票的款子,就沒有着落了。其餘還有 平綏鐵路的股票幾十萬元也是如此。還有一筆大有銀行的存款,頭天送進去,第二天這銀行就倒了。 諸如此類,看了令人髮指。我那時候帶了一個副本到南京來向大學院報吿,當時雖然沒有結果,可是 這個基金內容的秘密被我發現了。王正廷以前是做過北京軍政府的外交總長的,現在搖身一變做了國 民政府的外交部長了,他是在上海辦交易所投機的專家,那裏肯放過這一筆利之所在的大宗款項?所 以他要和大學院共管淸華,並且想出共管的董事會制度,不是爲了淸華的敎育,乃是爲了淸華的基金 。他知道我是要淸理這筆款子的,所以他一定要指揮董事會裡面他的奴才來攻擊我,使我不安於位。 那知道我雖然不一定要做淸華校長,可是却下決心,要做到淸查淸華的基金和爭取淸華脫離外交部的 掌握,納諸大學系統。這兩件事,我知道要達到這二項目的是不容易的,是要經過一場苦鬥,所以我 決定以去留來力爭。同時,王正廷派管理淸華基金的蔣履福和關菁麟二個秘書來向我講好話,這二個 人是爲管淸華基金而發財的,我難道會理他們嗎?這時候大學院已經改了敎育部,由蔣夢麟先生擔任 部長。夢麟先生看穿了王正廷要管淸華爲了要染指基金,若是把基金脫離外交部,王正廷對於淸華的
興趣亦就減低了。可是這兩件事要做起來,是不能完全分開的。於是同時採取了兩個步驟,第一個步 驟是由我要求敎育部長請求外交部長和美國公使召開淸華基金董事會,商量基金處置事項。爲了這件 事,我親自到北京去找美國公使馬慕瑞,明白告訴他裡面的積弊,勸他報告美國政府,旣然退還了中 國賠款,應該完全交由中國自己管理,以專責任,他犯不着也不必要參與管理。馬慕瑞究竟是與學術 有關係的人,居然答應我了。這個董事會是在南京召開的,他在北平不能來參加,於是派了駐南京的 總領事 Price 做代表,恰巧,當民國十七年北伐軍在濟南受着日軍攻擊的時候,蔣總司令派我和曾養 甫兩人代表他去訪問英、美總領事,答應保護他們的安全, Price 就是那時候的濟南總領事,因此, 他不但認識我,並且對我還有相當的好感。我同他坦白的談了二點鐘,他完全同意我的主張,並且他 對他的公使去電報告,也作這個主張,馬慕瑞的態度也因此更加堅定。我還怕王正廷臨時玩別的花樣 ,而蔣夢麟先生同王正廷是行政院的同僚,恐怕不願意發生正面的衝突。所以我再在基金董事會開會 之前,請戴季陶、陳果夫兩先生在國民政府會議提出一個議案,將淸華直隸敎育部,自然董事會也就 跟着取消了。我在開會之前分別拜訪譚延闓、孫科兩位先生,請求他們爲敎育保存元氣。這個國民政 府會議,是國民政府的最高會議,由國民政府委員組織的,所以行政院部長都不在內,裡面自然可以 避免敎育、外交兩部間的正面接觸。第二天,這個議案通過了。我在基金會開會的前夕,在上海申報 、時報、新聞報、民國日報這四個大報裡,發表一篇幾千字長的談話,把淸華基金的內幕完全揭布。 這一下,王正廷受不住了,所以基金董事會也就跟着取消,該項基金交由淸華大學保管。這時候我辭
職呈文跟着發表,我實在不願意在這場惡鬥之後,再囘淸華,於是到杭州去省親,在西湖邊上盤桓了 二個星期。因爲政府的敦促,和淸華南下代表的挽留,我不久也就囘校。可是我對基金第一個措施就 是主張該款不應由淸華校長保管,而委託中華文化敎育基金 ( China Foundation ) 代爲保管,如何投 資生息,委託該會辦理。至於該款本息如何運用,則淸華秉承敎育部自有支配之權。到現在美庚款雖 早已結束,但是淸華基金在今年據梅貽琦校長的報吿,已經積到六百萬元美金左右。這也可以說是我 當時一場苦鬥的結果,我心裡感覺到很大的安慰。在此地附帶說一件事,當我辭職到杭州省親的時候 ,無意中遇到一位同學叫周仲舟,他吿訴我他的岳父是楊文瀅,那是一位老翰林,也是一位藏書家, 他豐華堂的藏書,在江、浙一帶是很有名的,現在要想出讓。我當時存了一個心,心裡想,我這次離 開淸華,願意替淸華圖書館留個紀念,淸華圖書館的中國書太少了,我願意在交卸以前,買下這一大 批書,以補淸華圖書館這個缺陷。於是我打電報給淸華圖書館主任洪有豐(範吾)請他來杭議價,結 果以三萬四千元最廉的代價,購得將近四萬册精選的藏書。其中元明的刻本有二千八百多册,經抄本 和批校本有二千五百多册,更有浙江的志書兩百八十幾部,從元朝起每府縣修刻一次之志書,豐華堂 都搜集到一部,這是最重要的浙江文獻。最傷心的是當抗戰的時候,許多豐華堂善本的書和浙江志書 全套,淸華大學當事人把他寄放在重慶附近的北倍工業實驗所內,被日本一次的大轟炸完全燬了,這 是我覺得最可惋惜的事。 我是民國十九年離開淸華的。我離開的主要原因,是因爲閻錫山和馮玉祥聯合叛變,勾結汪精衞 在北京設立擴大會議,另組政府,當時物理系敎授薩本棟先生開始在物理系裝置了一架收音機,被閻
錫山知道了,以爲我們與南京通消息,派人前來捜查,前後在淸華搜查過兩次,並且預備一個山西人 ,是以前淸華的畢業生,來做校長。這個時候,人心自然浮動起來,我在這種環境之下,更不能留在 北京了,所以由天津坐海輪南下。等到馮、閻叛變平定以後,政府一再命令我囘淸華,這時候,我堅 決不去了。我在淸華校長辭職未准以前,爲了表示決心,而且要囘到學術界做一點敎育的工作,遂至 武漢大學擔任了短期的敎授,這是我的本心,也是我的初願。我雖然主持淸華不過兩年,可是我相信 我這二年中艱苦的奮鬥,爲淸華打下了一個學術的基礎。我希望收復大陸以後,淸華還能繼續發揚它 過去的光榮。 民國四十五年四月四日。